2011【第七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首獎
〈禁武令〉寫朝廷以高壓手段明令禁武、捕殺武師、搜羅武術圖譜祕籍;而禁得了「武」,禁不了「俠」的故事。中國歷史上有太多的「文字獄」,「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然則,禁書,從來禁不了人們的思想,禁武,又如何能禁得了俠義之心?這篇作品深刻探討「俠」的意義,寫出真正的俠氣。──宇文正
楔子
朝廷頒下《禁武令》的那一年,各地亂了好一陣子,地方官四處捕殺藏匿或反抗的武師,桃源縣的那件大慘案,就在那一年發生。
那件事,正史上是找不到的,當地縣誌上也只粗粗記了兩筆,語焉不詳,不得要領。根據民間零零碎碎的傳言,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
縣令塗文綬在南郊藍田村搜捕武師不獲,就讓人在村外打穀場上放了數十隻雄雞,又拿出許多銀子,召集全村男女老幼,傳話說能空手抓住雄雞者,獻上來即賞銀一兩。村民爭相縛雞領賞。塗文綬命人一一具名造冊,當晚便率眾圍村,按名冊捕人,將百餘名力能縛雞的村民都當作武師捕去,隨後一律坑殺,並造表上報朝廷。
這件事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但據村裡老人偷偷講,那夜的殺戮,遠比傳言的更加暴虐殘忍,但因為和《禁武令》有關,所以沒有人敢追究。而朝廷看了奏摺,認為塗文綬辦事得力,反而獎勉有加。後來,群臣又紛紛上表,恭賀《禁武令》效驗顯著,盜匪絕跡,天下大治。這件事情,就更沒有人再提起了。
直到七年之後,我在桃源縣遇見了素娘。
壹 花魁
素娘攙著我走進房間的時候,我已經醉了個七七八八。素娘臉上也帶著微微的紅暈,應該是剛才陪著我喝了幾杯的原因。
不過,即使薄醉微醺,素娘依然是那麼嬌豔。我看得出,席上,連欽差大臣看她的眼神都是色瞇瞇的,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
但今天晚上,這個桃源縣的花魁,當地十二家青樓的第一美人,卻是縣令塗文綬專門安排來給我侍寢的
縣令是個很知趣的人,送我進房間後,就立刻找個藉口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還特意安排素娘,要好好服侍我。我忍著酒意,假惺惺地挽留了他一下。但他說,他還要到欽差大人那邊去看看,並帶著抱歉的神色暗示我,對欽差大人太不放在心上也不好,請我見諒。
當然我是無所謂,但我知道他一個小小縣令,也的確不敢得罪了欽差大臣,於是也就不再留他。實際上,真要按照官銜來算,我這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吏,別說不能和恰巧正在此地巡查的朝廷欽差相提並論,就連塗文綬這個縣令也比我高了好幾級。
但縣令傳來陪酒的花魁,今天晚上還是二話不說就安排給了我,對此,我並不意外,而且我知道,對這個安排,欽差大人也不會多說什麼。
這一切,當然都是因為我的特殊身分。
這麼多年來,安公公派出來的「籍武吏」,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任何人不敢得罪的。實際上,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禁武令》的發布,說是朝廷的意思,其實就是安公公的意思,沒有安公公一手推動,哪裡會如此雷厲風行?
「籍武吏」這個職業,是在《禁武令》下達一年後,各地民間武師基本絕跡,才以朝廷的名義派出來專門收集民間遺留的各類武術圖譜祕笈的,雖說是為朝廷整理保存資料,但實際上,卻是完全由安公公直接指揮的組織。
這個組織人數不多,但都是安公公的親信,級別雖然極低,但隨便說句話,只要和武術祕笈扯上關係,卻連朝廷大員也可以置於死地。
這就是今天縣令把我引薦給欽差大人時,對方立刻前踞後恭的原因。
不過我當時的注意力幾乎都在立於席外恭敬等候著的素娘身上。我注意到,她聽到我的身分後,身體也輕輕顫抖了一下。
現在,她的身體又在輕顫。她脫了羅裙,只剩下貼身的褻衣,然後低著頭過來給我寬衣解帶。
我任由她脫去了衣袍,但當她把手伸向我手腕緊緊纏住的那根紅綾時,我制止了她。
「大人,您……」素娘以為觸犯了我,嚇得臉色蒼白,連聲音都變了。
「沒什麼,這個不要動。」我溫和地說,「這是我的習慣。」
其實,紮這紅綾並非習慣,而是我的祕密。我雙手手腕和雙腳腳踝的紅綾,是絕對不在人前解開的。這是我在這世上延身保命的法子,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在安公公手下任「籍武吏」,風光八面,但也危機四伏,弄不好,隨時都會丟掉身家性命。安公公是一個多疑的人,擔心有人在收集武譜的過程中私閱或偷練,因此每隔兩三年都會進行一次「清洗」。這種「清洗」大都是有殺錯沒放過的,因此一旦被任命為「籍武吏」,基本上就意味著沒有幾年好活了。這也是許多人一旦被任此職,便肆無忌憚、窮奢極慾的原因,所以即使朝廷裡的大員,也都任其予取予求,不敢忤逆。大家也知道,就算是再囂張跋扈的「籍武吏」,只要忍過去兩三年,都會自動消失,被安公公的「清洗」給處理掉。
也許唯一的例外就是我。
我幹這個差使已經六年了,中間差不多經過三次「清洗」,但都安然無恙。沒有人知道我是憑什麼活下來的,所以對我就更加畏懼。就連在「籍武吏」這個群體中,我也已經被視為一個可怕而神祕的人。
能夠活下來的祕密之一,就在我手和腳上的紅綾下面,但沒有我的同意,也沒有人敢解開這紅綾,甚至連敢開口問一句的人都沒有。
我趁著酒意,把半裸的素娘扯過來壓在身下,其實我的手上幾乎沒什麼力氣,但素娘是順從的,歡好的時候,我手和腳上的紅帶顯得分外扎眼,素娘也小心翼翼地儘量不再去觸碰它。
按照安公公的規定,「籍武吏」是必須獨寢的,這也是為了防止有人與我們接觸太多,會有丟失武術祕笈的危險。我知道不少人私下並不遵守這規矩,但我至今還沒有破壞過。所以,當素娘的喘息寧定之後,我便示意她離開。
素娘爬起來,卻不肯穿衣服,而是跪在了地上,簌簌發抖。
我很詫異,一問才知道,原來縣令之前吩咐她,不許午夜之前離開,否則就當服侍不周,定有重責。我雖然哭笑不得,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最多我給塗文綬說一聲,不予責罰就是了。但素娘後面的話卻讓我憤怒,因為她說,縣令密囑她,午夜後要確定我睡熟,然後再去欽差大臣的房間裡侍寢。
看著素娘悽楚的神情和驚慌的眼色,還有她那剛才還在我身下婉轉承歡的白生生的身子,我突然決定,這一夜就讓她在這裡陪著我,哪裡也不許去。我知道這個決定違反了我一向小心謹慎的慣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一時動心,不願意這個柔弱的女人再跑到另一張床上去忍受蹂躪。
聽了我的話,素娘的神情更加驚慌。她不是我,得罪不起縣令和欽差大臣這些人物,她只求能在我這裡待到午夜,哪怕是跪到午夜都行,然後去繼續她的命運。
但這一次,我不再改變主意。我對她說,上床來,明天有什麼事,我會跟塗文綬講。
貳 祕庫
從掛著「明鏡高懸」匾額的縣衙大堂穿過,接連轉過幾重院子,每處進出口上都有兵丁把守。塗文綬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終於來到一處大門上貼著封條的庫房前,對我諂笑著說:「大人,到了。」
這裡就是桃源縣衙與當地守備專為「禁武」而開設的庫房,屬兵部直管,果然門禁森嚴,裡面應該都是從民間繳獲來的各種和武術有關的違禁物事。塗文綬查過清單,說裡面還封存著幾本武術圖譜之類的禁書,應該屬於我收集的範圍。我表示很感興趣,要親自來這裡看看。
「塗大人這些年剿武十分得力,朝廷一直都很讚賞的,想必武術祕笈之類也搜羅上來不少吧。」我漫不經心地問,一邊看著那些兵卒打開庫門,退到一邊。
塗文綬滿臉堆笑,同時擦著額頭上的汗,恭敬地說:「大人謬讚了。民間武師十分刁頑,朝廷的律令一來,都想方設法藏匿那些禁書。卑職近年來雖然抓了不少人,但武術祕笈之類,數量卻委實查獲有限,今後一定加緊。」
我在庫房裡轉了一圈。裡面的武術圖譜果然不多,按他前幾年上報捕殺的武師數目算起來,差距十分之大。我自然不會去點破,卻反覆打量這個庫房。庫房不大,但構造十分嚴密,磚石材料也異常結實。這是我見過的縣城裡打造得最好的庫房,我十分滿意。
其實,我這次到桃源縣來,公幹只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給我自己私下建造一個祕密的庫房。
當我示意塗文綬摒退所有人,把我的這個要求告訴他後,他甚感驚詫。不過,我知道,我的話雖然說得客氣,但他一定不敢推拒。我既然把話說出來,擺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兩條路,要嘛幫我祕密建庫,成為一條線上的人;要嘛拒絕我的要求,而這樣做的後果,相信他十分清楚。
等我告訴他,我造祕庫是為了存放從各地收納的大量金銀珠寶之後,他蒼白的臉才終於恢復了血色。我讓他知道造庫的目的,就是要讓他放心。就在昨天,他還送了我一批價值不菲的金珠寶貝,他自然想像得出,像我這樣的人在各地跑了這麼多年,會有什麼樣的身家,找個祕密的地方存放起來,並不過分。
「大人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託付卑職,足見對卑職的信任。」塗文綬的臉上甚至漸漸露出了喜色,「請大人放心,卑職萬死也要將這件事辦好。」
我點點頭,委婉地告訴他,我不想要任何外人知曉這件事,這個庫房的東西,都是我自己的家私。塗文綬自然心領神會,當場起誓說,所有具體事務,他都會和他的兒子塗遷親自去辦。
從庫房出來,塗文綬的精神振奮了不少。在官場上混了這麼久,他自然明白,能為我這樣的人幫忙辦些私事,今後不可能沒有好處。事實上,我剛才就已經答應他,會在其他地方收集上來的武術祕笈中挑選一些,算作他的功勞,今後也會在安公公面前,多替他美言幾句。
到了縣衙大堂,眉花眼笑的塗文綬還特意把兒子塗遷召來,與我這個未來的「朝中貴人」見上一面。塗遷是一個精明上臉的年輕人,雖然一身花花大少、公子哥兒的模樣,但在我和他爹面前,卻很懂規矩。
我把祕庫的地點確定在了花明樓──素娘所在的青樓──的地下。
同時,我還順便告訴塗文綬,素娘這個女人,我還要多用幾天,在我沒發話前,希望不要安排她做別的事。
塗文綬有點意外,但還是喏喏連聲的答應。我瞥見塗遷的嘴角露出了一點兒笑意,大概,他在暗笑我這樣的人居然會對一個青樓女子如此癡迷,一點也沒有朝廷的威嚴氣象吧。
我客客氣氣地告辭,然後不動聲色地離開。
不管是塗文綬的喜上眉梢也好,還是塗遷的暗地訕笑也罷,我都不放在心上,因為,既然接下了我這件事,他們父子倆,也就等於接到了閻王殿的請柬。
我壓根就沒打算把他們和我綁在一起,一切都只是利用。祕庫完工之日,也就是我開始向他們動手之時。
事實上,這已經是我通過地方官員私下修建的第四座祕庫,之前的三個,凡是參與修建的人,都已經被我以各種藉口除滅乾淨。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不會和任何人共用這個祕密的。
原因很簡單,在那三座祕庫裡,除了數目驚人的金銀珠寶外,更重要的,是還藏匿著我這些年來用水紙影印的大量武術祕笈和圖譜!
幾乎所有經我手收集的武譜,我都私自留下了複件。
我主動申請做「籍武吏」,就是為了這個。這件事,已是我此生能為恩師所做的唯一的事情。
恩師李敬武,翰林院大學士,當年朝廷裡唯一一位公開反對《禁武令》的大臣,曾上表彈劾大太監安神秀,言辭激烈。翌年為安神秀矯旨賜死,抄家,滅三族。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