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非過客，書是主人。──這裡頭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一本書讓人感覺滄桑、也讓人感覺永恆…… 舊書店有故事
舊書店，何其迷人。迷人之處，一言以蔽之，舊書店有故事也。所謂故事也者，說的是人情、說的是掌故、說的是流離、說的是滄桑。
舊書店絕不似新書店，新書店擺上一本書，這家有，另家也有，千書一面，到哪家店翻看皆可；舊書店則不然，這家有初版書、那家有絕版書，此家有簽名本、彼家有線裝書，千巖競秀，落英繽紛，是故愛書人必得這家逛逛，那家探探，大有孔子登泰山而小魯、淵明入桃源而一新耳目之樂趣。
舊書店各有面目，銳力空間營造，追步誠品，以革新舊書店予人破落髒亂之感者，如茉莉；有專研善本舊書，多售珍品，踵繼東京神保町專業書店者，如百城堂、舊香居；有專攻網路，無所不賣，擴大規模經濟者，如蠹行集團（旗下有蠹行、莽葛拾遺、永康地下街、再生等分店）；也有一人掌店，隨遇而安者，如早期周公夢蝶，如現在碩果猶存的牯嶺街松林，如公館十元、師大竹軒等；有藏身跳蚤市場，假日方才拿數十本舊書擺攤兜售者，如重新橋下booker小店、福和橋下吳老師。更有隱於鬧熱市街旁，無店招、無宣傳，只做熟客生意者，如明輝大廈地下室的無名舊書屋也。
頗有些作家寫過舊書店，台灣如傅月庵《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李志銘《半世紀舊書回味》，文筆簡練、圖文並茂，很是引人入勝，亦是珍貴史料。日本則如池谷伊佐夫《神保町書蟲：愛書狂的東京古書街朝聖之旅》；然北京潘家園、上海舊書店似無人寫，甚是可惜。這些書店固是精采，但每過一段時間，按圖索驥則竟多已關門，或遷移他處，興亡之速，不免令人唏噓。吾友逸華、浩宇、苦茶，俱是年輕一輩有名之書蟲，與前輩書蟲最大之不同，在於他們善用電腦網路在部落格寫逛舊書店、寫藏書、寫讀書，呼朋引伴，夥為書黨，洵是盛觀。
奇人百城堂主人林漢章
我之所以膽敢寫舊書店，並非涉足久、研究深、見識廣或藏書富，完全不是，僅僅是因為我對舊書店有一種特殊情感，這種情感最久遠可以追溯到小時候我阿公在蔥仔寮收「壞銅舊錫」，收得的舊書都會敬慎地讓我研讀是否還能使用，絕不輕易回收；最淺近則是我與相熟的舊書店老闆都存有一種極特殊的親切友情。
如我與百城堂主人林漢章先生。林先生乃奇人也，尋常顧客初至百城堂，他亦不招呼，逕自埋首，或讀書、或拓古錢、或看圖錄、或上網、或研究新收得的日記信札、或興味淋漓地與坐書桌對面的朋友談天說地，就是不理人。我初到百城堂，是好友葉國威介紹，去過好些回，通常是中午吃完飯，就從學校散步過去，老闆不理人，恰好可以好整以暇翻覽整面書牆，從日據看到民初各種罕見絕版書，從線裝看到書畫，琳琅滿目，精采紛呈。我當時著迷於收藏「台北州立第三高等女學校」（服務學校中山女高前身）文物，見到就買，在百城堂買了幾張三高女學校照片、明信片和一本校舍落成的紀念書，每次都是主人說多少錢，銀貨兩訖之後，便又埋頭做事，絕不多話。後來有一回主人忽抬頭，問我是不是叫張輝誠，我答是。反問何以知道。主人說，他猜的。因他曾見我寫〈福和橋下〉。像當年三毛來他的店，他也猜，用筆在紙上寫上三毛，三毛看了直笑。
林先生好讀書，手不釋卷，見多識廣，宏博處雖博士者流不能過之，故來店坐談者，如李敖、陳子善、黃天才、傅月庵，如各大學文史教授，俱是一時碩彥，彼人來店必先尋訪有無新進好書好貨，繼而閒談文史掌故、書畫知識、名人逸事、時聞政局、收藏心得等等，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林先生博雅若此，甚難想像其曾因家貧入官校、從軍五年，退役後又當黑手（車床之類）十年，後嗜讀書癡，便開起舊書店，至今二十五年矣。店名「百城堂」，取意「坐擁百城」，即《北史•李孝伯傳》云：「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其文雅處自可想見。
後來能和林先生聊天之後，收穫極多，聊著聊著，我心裡就替他盤算兩件事，頭一件就是他其實可以寫專欄、出書，以他的學識，要寫出像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或像現代名家陳定山《春申舊聞》、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應該不是難事，況且他以前也曾幫《民生報》寫過專欄；第二件就是他其實可以在大學兼課教書，開設「日據台灣史」、「台灣文學」、「版本目錄學」、「書畫鑑真」、「古文物研究」等課程。不過每次他聽我這樣說，一定回答：「我不識字啦！」「我沒閒啦！」這當然是客氣話，還有，是他想把時間留下來讀書、找舊物、做生意。
蘇明輝開在「明輝大廈」地下室
另一家舊書店老闆是蘇明輝先生，店址湊巧就開在羅斯福路旁「明輝大廈」地下室，與他的名字一模一樣，故常有人開玩笑說：「整棟樓都是他家的啦。」地下室空間極大，但平素只開一兩盞小燈，尋常人自不知樓下還有舊書店，就算有人介紹進到店中，亦頗覺奇怪，不敢入內。但此處卻有許多熟客流連忘返，結識超過十數年者所在多有，與百城堂最大不同，這裡空間極大，熟客各坐一角落，或泡茶、或看書、或看畫、或看舊貨、或看電視，似在自家客廳或在里長辦公室內，自在得很。這種輕鬆氣氛讓很多熟客留戀不已，中山大學盧老師凡北上必到此處遊逛，退休教授們三不五時也來串門子，同賣舊貨但已結束營業的同行前輩也經常來閒話當年，我帶我阿母逛完跳蚤市場必帶她來此上廁所，大家吃著熟客們各自送來的各種吃食（滷味、糕餅、蛋糕、水果、茶等），相互寒暄、聊天。簡單地說，這家書店讓人有「家」的感覺，而不止是書店而已。之所以能夠如此，完全是因為明輝老闆的緣故，他為人溫厚和善，總面帶笑容，喜談說，鮮少與人齟齬，感覺像是招待朋友自在談天，才是開書店主務，至於買或不買，悉聽尊便，從不勉強。熟客們就在他寬厚的春風下認識了一個又一個收藏同好，不分老幼長少，嗜好之所在，情誼存焉。此店宜乎沒有名字，因為它實在太像一個家了。
事物聚散自有因緣
其餘書店如蠹行老闆胡建平先生，性極豪，富雄心，有壯志，舊書店轉企業化經營，首屬茉莉書店，然胡先生後出轉精，以舊書為基底，旁及書畫、舊物，無不可售者，吞吐出納，流通極大。我常帶學生逛舊書店，至蠹行必聽胡先生親自解說，開頭必謙虛說：「啊，我們這裡是做資源回收的啦！」接著又說他當年如何買得一箱「二二八檔案史料」，如何轉售給「中研院」而拒絕了另外一個出更高價的私人博物館，又如何用這筆錢買了一部賓士休旅車代步。由此便可見其揮金豪雄處。胡先生髮長而白，喜歡綁馬尾、著棉布衫，有古風，完全不懂電腦，卻敢號召一批大學生為之專攻網路，如今甚有成，足見其眼光獨到之處。他見我喜讀書、胡亂買些東西收藏，便時時告誡我收藏應當如何如何，不當如何如何，又慨然見示諸多佳品，即便他也知道我買不起也，卻從不吝於展示，慷慨之意，使人感念。
又如舊香居，掌店者雅惠係前老闆吳先生之女，留學法國，眼界自高，與當代新文藝圈頗熟好，舒國治、楊澤、韓良露等人經常出沒其間，又辦展覽、座談會，聲譽日隆，聞名中外。只是我這個文藝小輩，往往都只是帶學生匆忙進、匆忙出，要不就是帶我阿母逛完師大夜市時尿急，趕忙到此借廁所又匆忙離去，沒能好好和老闆好生閒談，甚是可惜。
我就這樣一間又一間在舊書店遊逛，和主人們聊過一回又一回，買下一本又一本曾藏於某人又轉手他人的書（如今再落到我手中，將來又要流落何方呢？），看到一個又一個死去的人物，一箱又一箱的遺物被後人棄之如敝屣直接送進舊書店，又被一個又一個逛書店的人尋出、看中、買走、珍藏──誰非過客，書是主人──這裡頭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一本書讓人感覺滄桑，也讓人感覺永恆。
有一日下午，我在百城堂內聽漢章老闆說，算命師預言他可以活到七十三歲，還有十八年可活。這句話當然帶有灑脫意味，死生於我何有哉？只是一輩子收別人書的人，眼前這一大批書最後不也是統統都得讓別人收走，所以他很懂得事物聚散自有因緣，從不吝情去留，他唯一能掌握的只是在還能夠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快樂地讀書、看美好的東西，為一群有共同嗜好的朋友尋找好書好畫，唯有這樣，他才是真正書店的主人，而不是賣書收錢的人。
我每次走出舊書店，想到這些，就覺得舊書店裡賣的不止是舊書，還有更多的是，數不清的故事和數不清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