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豪爽的撕下一大塊紅燒乳鴿下酒,嚼得肉盡骨爛。一陣酒意驀然湧上臉龐,雙眼竟有一點微醺細紅,聲音也帶高昂了。「老友,你可知道我是帶病之身與你對飲嗎?」他說……
歲晚苦寒,居然連近年冬季不甚寒冷的城市也帶著一股蕭瑟蒼涼的氣味,尤其對旅者而言,更增加了一種異鄉人的感覺。儘管曾是童年一度的故鄉,但畢竟已暌違十多年了,回到這個當年葡萄牙殖民地的濱海小城,頗有面目全非感覺。過度的繁華修飾以及填海增地,反倒喧賓奪主,西灣過去一系列依山靠海的歐洲別墅建築,風韻猶存,卻在軒昂碩壯的現代大樓及華麗賭場倒影下,風華褪減,雖然也曾粉飾刷抹,反顯得蒼白貧血、樸素而帶一點吞聲飲恨的破落寒酸。
借掃墓藉口,總會寬容自己多點逗留時間,拒絕當天來回舟車勞頓的困擾,心安理得預訂了一晚西灣的旅舍,一方面杯葛張牙舞爪大展鴻圖的美資賭場豪華酒店,另一方面也表達對故鄉一份認定忠誠。本地人嘛,自然吾土吾民,住在熟悉老街及辨識的建築標誌。
如願得償,推窗望去,海灣堤岸榕樹依舊,從前總統官邸的旗幟換了,丰采依然,新刷的紅牆綠瓦,掩映在雞蛋花與鳳凰木裡,一遍遍綠波搖曳,點點鮮紅欲滴,空氣中有一點薄荷味,周圍沒有桉樹,也許是槐花與榆錢掉在地下的沉澱氣味,新鮮微帶一點清涼,也許是梧桐葉落,讓人感到有點清新,又有點遲暮。
但非始料所及,旅館位置雖風光殊勝,卻剛好不在市區,飲食不便,雖有客車入市,總費躊躇,美中不足。這是流浪者困境,以為熟悉街道食肆一切一切,一切自以為是,卻不知事過境遷,街名依舊,店面全非。旅人心中地圖是一張陳舊記憶,沒有按時翻新,即使最簡單路線與最古老餐廳,也不見得歷久猶存。
本來就是一個縱橫十數里的小城,不需以車代步,計程車走的單行線迂迴曲折反而誤時誤事。就這麼一個黃昏出門信步而行,左轉沿堤岸取新馬路入市區。填海一帶繁華滿目,霓虹燈紅酒綠,亮如白晝,聲色犬馬。改取舊郵政總局入議事亭前地,「平安戲院」不見了,專賣洋酒洋貨的「瑞興」也換了店。「龍記酒家」還在,先生炒飯、鹹蝦炒飯依然記得,還有鮑翅燉雞、鹹魚豬肉餅、蝦多士、豉油王妙齡鴿,那是王家衛在《2046》裡,周慕雲經常出入的食店。但是推門入去全是食客,趕緊掉頭出來。
本想彎入草堆街看賣布店,龍記酒家賣的是道地廣東順德菜,草堆街當年賣布店卻是清一色中山人,從不欺客短寸缺尺,相反,每次從布匹扯滾出一段布量度完畢,總是在客人面前故意多量幾寸,才用大鉸剪剪開。從前跟隨母親逛完布店便去「浩記」吃雲吞麵,爽滑可口,一湯匙紅醋一只雲吞,囫圇吃下,一切歷歷如昨日,過眼雲煙後就不堪回首。
轉回新馬路「太極藥房」,好像招牌還是楊派董英傑題字,不去清平直街「佛笑樓」,儘管乳鴿及海鮮飯均是上乘。轉入十月初五街,想重溫一下客運碼頭與街巷攤檔風光,這裡也是飲茶吃廣東點心地方,當年四家鼎立的傳統粵式大茶樓,其中「六國」、「冠男」皆在十月初五街。「六國茶樓」酸枝長椅廂座,滑溜溜可以從一邊滑向另一邊。
六國這名字取得好,小時跟隨大人去看粵劇,正戲未開演時必定有鑼鼓大戲、熱鬧十足的「六國大封相」,作為開台演出的例戲。內容大概描述蘇秦遊說六國以合縱策略,聯盟抗秦,六國諸侯共同合拜蘇秦為六國丞相,並送其衣錦還鄉。全劇出場人物由全班各行當角色分別飾演,中有武生和正印花旦表演坐車和推車,六國元帥表演打馬上場,三幫和四幫花旦藉羅傘架表演戲曲身段等,可謂陣容鼎盛,場面熱鬧,大紅大綠,色彩繽紛。有了這種聯想,去「六國」飲茶總有一種冠蓋堂皇的氣氛。當然,本地人對「六國大封相」又是另一種血腥聯想。
然而滄海桑田,衣錦還鄉或浪子回頭,記憶仍在,但事過境遷,哪裡還有蛛絲馬跡可循?嘆一口氣轉入碼頭遺址一間體面乾淨的酒樓,拾階而上,臨窗而坐,可以遠眺渡船街附近一切。店小二廣東人勢利眼,看孤身一人消費有限,有氣無力好理不理前來打招呼,待點了酒菜,發覺是貴客不是賤民,當堂笑顏逐開,打點茶水花生芥末,頗見殷勤。
就像那篇講授了無數遍短篇小說裡的主角,喝了第一杯酒後,漸漸感到有些孤獨,酒樓寬敞,樓上竟就只自己一個客人,心裡又不想有別的酒客上來打亂這種孤寂,頗有獨酌無相親的味道。那是一種矛盾,害怕孤獨卻擁抱孤獨。每聽到樓梯聲響,心中忐忑,待看到是店小二卻又舒然,悠然舉杯把第二杯「玫瑰酒」(Mateus Rose,當地人音譯碼頭老鼠)乾盡,這是一種便宜的葡萄牙開胃酒,酒精量有十三度,卻可口宜人。
無巧不成書,有點酒意後樓梯聲又響,迥異於店小二輕快腳步,那聲音與步伐沉重緩慢,終於竟也有客人上來的時候,老不大願意般把頭抬起來,跟著愣了一下,再仔細看去,然後慌張的站了起來,大聲說:
「真的是你嗎?袁山聲,Of all places,怎麼會在這兒碰到你?」真的是意外的意外,故鄉遇到故知,朋友中最沒想到會碰到的朋友。
他看來還像往昔般的魁梧軒昂,北方漢子國字臉,只是漠然眼神掩不住臉色滄桑,前額高闊了,髮線向上撤退,但短髮更顯出矍鑠精神,行止舉動也依然矯捷,未見龍鍾。
「呀呀,天哪!怎麼也是你?怎也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他掩不住的激動,雙手握著我的手在搖動。
一瞬間前塵往事,翻翻滾滾,如在眼前,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代,熱血沸騰的美國留學生不約而同參與一場轟烈的釣運,遊行、演講、高喊口號、寫大字報,甚至思想前進左傾。在西北部的一所大學,山聲曾是我的親密戰友,更由於同來自殖民地,雖不同系,也格外親熱。那些年代,縱論天下、煮酒英雄,充滿著家國焦慮與理想,熱血激昂的投入與奉獻。
然而一旦運動不了了之趨向沉寂,大家便各散東西。大學研究所像一個大鳥巢,孵養著一群小鳥,啁啾嘈雜,熱鬧非凡,一旦羽毛豐盛,便各展翅分飛,再不回頭。無緣不再相見,緣淺多年後再得相逢,說不上故舊半為鬼,但執手唏噓歲月,自所難免。
我與山聲未見僅十餘年,上次相遇在一個全國學術年度會議,彼此特意相約午餐一敘,他仍在南部一所優良南方傳統的私立大學任教,並任系主任多年,雖非雄圖大略,然亦意氣不凡,謙抑中掩蓋不住後中年那股沉著穩健的英氣,不慍不火追述別後種種,家事、校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無分大小,讓我肅然起敬。
今晚相逢在酒樓上,他神色稍顯慌亂亢奮,有點情緒化,但生活豐富的歷練馬上克制平靜下來,世故地隨著我的手勢在對面坐下。稍微撥理一下凌亂的短髮以作安頓,再把注意力移轉,眼角斜窺那瓶「碼頭老鼠」說:「哈,你也會喝這老牌子的酒,我也來一杯。」
添了酒杯,斟酒、全滿、碰杯、乾杯。再斟酒半滿、碰杯乾杯,他豪爽的撕下一大塊紅燒乳鴿下酒,嚼得肉盡骨爛。一陣酒意驀然湧上臉龐,雙眼竟有一點微醺細紅,聲音也帶高昂了。
「老友,你可知道我是帶病之身與你對飲嗎?」他說。
矍然一驚趕緊摒氣斂容追問:「沒什麼大事吧?」這句話是半開玩笑用台語,因我倆都有台灣背景。
「嘸啦!」他笑著說:「憂鬱症。」那是字正腔圓的國語:「晚上吃鎮靜劑,早上吃抗鬱藥,醫生叫最好睡前不要喝酒。」跟著用一種異於往昔、微帶挑釁的語氣問道:「你是念藝術的,不是最喜愛徐渭的潑墨葡萄嗎?可知道徐渭的《四聲猿》?」
這老兄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我剛發表了一篇徐渭研究,並考證東京國立博物館一幅徐渭葡萄偽作。「你聽著吧,《四聲猿》是徐渭內心悲哀的宣洩,劇名典故來自杜甫詩『聽猿實下三聲淚』或酈道元《水經注》『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之句,據說猿猴哀鳴三聲已是哀痛極致,哭到第四聲便傷心而死。《四聲猿》是一組含四齣不同的雜劇故事。」
他笑著邊聽邊點頭,連聲說道:「哈,正是,正是。這正是我近年心情的寫照,有時開車想不開,一陣悲哀湧上來,胸口迸緊,欲哭無淚,只好一手把著駕駛盤,另一手揪著胸口,直喊著:疼啊疼啊。」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