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個不停;回憶也穿梭在雨聲之中。客廳裡旅行箱開著大大的口,等著裝進對未來想像中期待的一切。
孩子去鄰居家玩,走社區的地下室;傍晚回來時,從車庫上來,老二驚叫:「媽媽,我們家淹大水了!」
這事把她拉回現實中,快速的收拾淚水,心想,不過就是舊事重演。七八年前,他們初初搬進這個新蓋好的社區時,也是一陣大雨,頂樓前陽台積水成了小水池,漫進屋內,沿著樓梯蜿蜒成河,直下地下室,流到車庫。那時候,哥哥中班,弟弟才一歲多。他們是幸福的一家四口。現在哥哥已經開始變聲,個頭快與她等高,班上同學戲稱他是「小王力宏」;小的又圓又壯,自號「可愛無毒小河豚」。這時「小王力宏」和「可愛無毒小河豚」都定睛望著她,聽她怎麼發號施令。
她說,是樓上前陽台排水孔堵住了,先去通水道,然後清室內的積水。
他們在屋內涉水,到了樓頂前陽台。「無毒小河豚」看見變成蓄水池的前陽台,說:「好像泳池的泡腳池啊!」哥哥趕快先到三樓,用他所有找得到的毛巾把書房門口堵死。三人分工合作,清除室內積水,而此時,屋外暴雨已停,房子裡,水聲不斷,從樓梯傾洩而下,像在演卡通片,摺個紙船,可以沿著階梯出發去神祕的國度……
兩個還沒長成的孩子非常任勞任怨的協助她,一句怨言也沒有。她說:「下次有大雨的話,要記得提醒媽媽,到陽台清排水孔上的落葉!」
七八年前,那次淹大水後,這許多年來,都是先生掛著這份心,起先他很包容她這個生活白癡,但到後來,要求她去清落葉的口氣越來越不耐煩,她於是漸漸不敢在陽台種花,獨留一株父親送她的半人高的海葡萄樹,大大的掌狀葉落下來總還是會堵住排水孔。
他走了,無預警的。半年多了,她亦忘懷陽台要清落葉的事,而這半年,陽台蘭花開得特好,是他告別式上人家送的盆花,她百無禁忌,移植到陽台上,多年不曾有花開的陽台,很奇特的,從今春至今一盆接一盆的抽芽怒放;即便今日雨水如此凶猛,那兩枝白蝴蝶蘭依然興頭不減!而這一天,恰恰是結婚十五周年的日子;她沒跟誰說──又能跟誰說呢?午後暴雨又打雷,一陣緊似一陣,一聲響過一聲。她獨坐在客廳,孩子去和鄰居玩,難得他們可以找到玩伴。人家的孩子不是上安親就是上才藝,她只讓他們學琴,其他只要把學校功課做完,就隨他們高興自己安排時間和活動。常常他們有時間,鄰居孩子沒時間。今天他們好開心友伴在家可以一起玩樂高,三人一起編劇情,徜徉在想像的世界中。
物是人非,舊事重演。心中萬般滋味。也許有人會以為人不在,她少了個倚靠,其實她慶幸再淹水他不在身邊,否則他必責怪她不當心!這婚姻越到後來,兩人越不相應,她以為她還是原本的她;他,或者也其實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只是要到一個程度,才發現枕邊的那人已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相愛的時候,疏懶迷糊任性粗疏不當心的種種都是可愛的,當愛情轉向,一樣的性格特質,卻成了無法忍耐的缺陷。
這三年來的疏離與等待,她常想像著未來的各種可能,唯獨他意外的提前離席是她萬萬想不到的。她比較常幻想的是,如果有一天,她走了,他會不會才後悔?又很怕,他永遠也不會後悔!變心的人憑什麼要後悔?被背叛的人想著背叛的人會後悔,多半是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即使理性如此告訴自己,她依然無可如何。然後,用這種悲涼的心境等待他或許會回頭,努力的扮演像樣的妻子,變著花樣煮早餐、送愛心便當,厚著臉皮撒嬌,假裝看不懂他不耐煩的臉色。她像被心靈凌遲的人一樣,一天等過一天,冀望著奇蹟。沒想到,結果竟然是他走!一個可以騎單車環島的中年壯男,一個生活認真工作熱誠的人,她怎麼幻想都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版本!他自己也同樣料不到,小小一場以為是感冒的病,一夕之間就讓他離了人世──那天在急診室病床,他還催她回家!事後,她不免想,如果人可以早一點預知自己會離開,他會不會對身邊的人好一點?或者,捉緊機會,更大膽的愛己所愛、棄己所棄?這些劇本都有人演過了,輪到自己的現實人生,一切都只能存在於虛擬的想像中。暴雨這一天正是結婚十五周年,也是他離世的星期一;他周日晚間十時許進急診室,半夜不到三點就斷了氣。周一,人家有周一上班症候群,而她永遠是傷痛的日子。
她教古典小說,唐人傳奇中的崔鶯鶯、李娃和霍小玉向來都是她所愛;鶯鶯書信中的內斂委婉低調又蒼涼,李娃開導鄭生的一席深情明理之言,都很教人嘆賞,但其中她尤愛霍小玉臨終訣別詞,悲絕淒苦:「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絃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她每在課堂上講述一次,就入戲一次。沒想到現實人生中如此弔詭,像個黑色幽默的喜劇,死的是負心漢,不是她;她雖然自由了,不必忍著等著終不回頭的丈夫,卻要跟著陪葬後半生!她再也不是韶顏稚齒青春無敵愛作夢的小女人,而是容顏蒼老心境孤寂的歐巴桑一枚,既無從追討那被負情的一切,還得打起精神照顧老人、養大孩子。相較之下,可以臨終前美美的一吐怨言的霍小玉畢竟還是幸運的呢──這是小說家的權力,滿足人們情感上宣洩的需求,現實人生哪裡有那樣順心的事呢?
她把不多的撫恤金買了南方墓園的一塊土地,僅管對方是負情之人,她卻不忍心火化他的遺體;並且她百年後,孩子可以把爸爸媽媽埋在一起,「生不同衾死同穴」,她喜歡這種想像;而孩子的心也因此安定,知道媽媽會守著爸爸守著這個不再完整的家,不會有什麼變動。
她不清楚自己對情變的逝者是否還有眷戀還有愛,只知道自己需要一塊碑!墨黑幽寂,追悼人世間沒有永恆不變的情。玄色的碑上不但不要有照片人像,她叮囑造墓者,只要簡單刻上人名與年月日,捨去「我們永遠愛你」那些虛詞。又把不多的存款拿出一大部分準備帶孩子出國去散心,完全不管經濟上的考量。不是說千金散盡還復來嗎?眼前的日子不先想法子熬過去,誰還能去設想更遠的將來?
這場雨下得昏天黑地,震雷落在近處,猛然一聲巨響!忍不住落淚,但實在說不清是何滋味。而或者說幸而淹水,手忙腳亂,有事可做,不致耽溺在回憶中。這個家,她不知還能再住多少時日。孩子捨不得搬家,她說,若果經濟上媽媽撐不下去,那也只好把大房子換公寓小房子,那時,就不必記著要到陽台清落葉了,省心多好!雨停了,天會放晴,還是收拾行李吧,未來的一切,等母子三人從旅途平安歸來後,或者會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