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是「邪惡的」,「不祥的」,是野獸印記、魔鬼化身,理應被當巫覡追捕,架於木柴上焚燒示眾。世界如此之大,然對於「左」的偏頗,古今中外倒都同聲一氣…… 事情這樣開始。
朋友與我討論著某醫院的分科,因編制過大,不得不切割,「得分成心臟一科,心臟二科。」想了想,友人說,一與二的稱謂,會不會隱隱有判定高下的嫌疑?所以他說,「不如分左或右吧。」再想想,還是不對,「左和右也有高下之別。」結論,「還是叫紅隊和白隊,比較公平。」
喂,現在換我不平。不用他說,我知道他指的是右尊左卑。但,憑什麼是右尊,左卑?
記得那日陽光溫潤,我仍在念國二。早晨教室裡,站在講台邊的數學老師乍見我以左手演練,像發現了什麼新奇物事,「你用左手吃飯還是右手吃飯?」他興奮問道。我說,「我用嘴巴吃飯。」語音落定,課堂上哄笑不止,我的臉色在那滿室譁然中想必悻悻不快。男老師一臉尷尬,只得打了個圓場,「反應這麼快,應該很多人問過吧?」
那時我還年輕,不懂得把鋒銳的部分藏起,只覺應付眾多右撇子的好奇心令人疲憊。大部分的右利者喜歡如此追問:
「你用左手寫字?」
「你會用右手嗎?」
「聽說左撇子比較……?(聰明/短命/有藝術氣息)」
「你用哪隻手……?(吃飯/刷牙/上廁所)」
他們喋喋不休,絲毫不覺這些問句令人困窘。甚至在我已刻意抽離這話題後仍兀自談個不停,彷彿研究新的物種、美食,或科技產品,那般的耐人尋味、意猶未盡。
他們可能真心稱讚,但忽略了,某些讚美其實包夾右傾勢力對世上左撇子的歧視與貶意。例如,「原來左撇子寫字也可以這麼漂亮。」仔細瞧它的背後,這句話的邏輯基植於,右撇者擁一手好字天經地義,反之用左手寫字不可能寫得好,所以漂亮的字才值得吃驚。但憑什麼,憑什麼要認為,左撇子的筆跡理應被歸為鬼畫符一類?我可是從小用左手拿筆寫字啊。
起初,與「左」有關的語義皆為「惡」。「右」是「對的」(right)、「正直的」(righteous),「左」(sinistral)是「邪惡的」(sinister),「不祥的」(sinistrous),是野獸印記、魔鬼化身,理應被當巫覡追捕,架於木柴上焚燒示眾。世界如此之大,然對於「左」的偏頗,古今中外倒都同聲一氣。早先外公還在時,每回返新營鄉下,總要在飯桌上叨念我,他極看不慣我用左手拿筷進食,喃喃說我是怪胎異象,是鬼來投生。但因他也生養了個左撇兒,我的舅舅,遂放棄矯正家族中如暗流再現的左手基因。左撇子這事確有家族遺傳性。神經學老師如是說,一名左手慣用者,總可在他的家族中找到另一個左撇子,如果沒有,那麼唯一的左撇子可能表示他身上帶有另外的隱疾。
「左派」一詞源自法國大革命,左旋及左側傾向則早在生命伊始便出現於自然界。我已忘記我的左手偏好何時在人生中顯現,一開記憶天眼,就見左手進、左手出。求證母親,她說,老早注意到了,你啊,餵奶時用左手拿奶瓶,還不會寫字,就用左手拿畫筆亂塗。反正,什麼都是左邊啦。我再問,沒想到要「改正」過來嗎?她一副得意模樣:「時代那麼開明了,幹嘛要改?」彷彿她走在時代尖端,是時髦人,新女性。
我真感激我有這樣「思想開通」的母親。因此每聽聞同輩中有人幼時仍因左利而挨打罵、遭強行改正,都覺不可思議。印象中,母親從未因我用左手而體罰我,唯一那次受罰,是她教我寫字,僅是個「一」,簡簡單單的橫畫,我總不照筆畫從左往右寫,卻是鏡像般地由右往左,怎樣都教不會。最後母親氣極,撇下我一人在熄去了燈的無光客廳,自己進房去。後來的兩三個小時,我都獨坐在闃黯幽深的空間裡,委屈大哭。那是無可磨滅的三歲記憶。
之後一路成長,被塞在右傾體系中的人如我,很小的時候便可感受到這世界對左派分子的非善意。七、八歲入小學之際,正逢市面上推出訓練姿勢的橡膠握筆器,班上同學的鉛筆盒裡都有,幼小的我遂也趕潮流地,希望母親買一個給我。但徘徊逗留於一家家文具行前,我很快就發現,所有色彩斑斕的握筆器都只適用於右手。原來原來,遠在矯正書寫姿態前,立場錯誤的用手傾向更早就被排除在外了哪。
那時母親每周四下午帶我去仁愛路圓環附近的鋼琴老師家學琴。在那光線中浮游著細小塵埃、擺放了一架平台鋼琴的偌大客廳裡,優雅的老師總抱怨:「你的左手彈得太大聲了!」右手掌握的高音主旋律,被我更有主見的左手低音壓過,好好一首精緻的曲律遂變得極其狂暴。於是,歷經無數次指正,左手得開始習慣配角地位,隱匿強烈個性,學習襯托對方與謙卑。唯一好處,是練習左手按弦的樂器,諸如吉他或提琴,換把位時快速精準,也算扳回一城。
稍長,除去國小至中學老師們對左手人的評論,我在群體中,不斷學習歸納自己的位置。若同學兩人併桌坐,我必被排至左側以免干擾別人的右手;如果眾人坐一長排,我當是最左端的一人;若成圓桌,我便是害群之馬。出入地鐵、捷運,票閘必在右側;簽帳付款,店員常把筆逕直遞向我右手。所幸,班上總能找到幾個我輩中人,高中與大學,班上皆有兩三人是未改正的左撇子,冰山下,或許忘卻身世、不可考者更多。人海中,我們零星散布,每回初遇,皆以微笑或眼神會意。你是嗎?我也是。彷彿祕密結黨,強而有力的左手才是隱微發光的徽章。
前年秋天,一名上海瑞金醫院來的醫學生至科部見習,他瞥見我用左手寫字,嘖嘖稱奇,「在大陸,很多牙醫系不收左撇子的!」原因?「因為器械不是設計給左撇子用的。」
的確,雖台灣醫學院無此硬性規定,醫院裡的一切卻都為右利者設計。當實習醫師上刀時,握柄像剪刀、前端像鉗子的持針器,左手用來怎樣都不順。持針器一收一放間,常人只要以大拇指輕輕踢開末尾圈柄,剪刀腳就應聲而開;我卻得以虎口施力,拇指、食指互相夾擠才行。手術結束縫合肚皮,學長要我與他合力收拾,我卻無法與學長一人站一側對縫──若如此,我可能不小心即針戳學長,接下來得通報針扎流程。替病人肚腹掃超音波時,大型超音波機台探頭設機器左邊,為的是讓面對螢幕的醫師用右手掃超音波,左手按鈕操控。就連看來似乎是以左手拿取的鼻窺器,實則也為右手專利品──左手拿鼻窺器撐開病人鼻孔,空下來的右手才有辦法執筆燈探查病人鼻腔。
有時,右派醫師本身亦先入為主。在洗腎病房輪訓,每個未來將開刀建立洗腎廔管的患者,為避免廔管埋在利手影響生活及廔管通暢,往往留下非利手作為洗腎出入口。由是,對右撇患者來說,為保障左手預開的廔管完整,醫囑常千篇一律寫下:「左手禁治療」。但我時而看得心驚,不知交代醫囑的醫師們是否親口確認了患者的用手傾向?他們會不會遇上占人口近一成的左手人?我暗想,若我哪天走到了非洗腎不可的境地,一定得好好表明身分,以右手慷慨就義才行啊。回到我的診間。一位少婦坐在診療椅上,提及剛開始學寫的稚子,一臉憂心,「我不知道要不要把他改成右手?」我更訝異,在這倡導人權,所有不公或歧視應正被漸漸消弭的二十一世紀,竟還有人為此困擾不已。不敢明說,但我心想,為何不能尊重孩子,成全每個獨立個體,讓用手傾向自由,一如對待被霸凌多時的性取向?
那些不過是純粹熱烈的感情,這只是一隻用來做事的手。我們不妖異。和世上還在性向認同中掙扎的人們相比,左傾之輩仍稍幸運,已不再遭受另一族群被汙名對待的種種苦楚。伏匿在正反世界與龐雜人流中,我將繼續驕傲地保留我的左手,以它讚美,以它起誓;以它承接,以它緊握;以它知覺撫觸,以它書寫美好。還要為更偏近心臟一點、潛流著愛的動脈的它,獻上空氣日光,戒指與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