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茲事體大去年10月間,1961畢業的台大外文系同學在台北相聚開同學會。可惜我臨時有事,沒能參加這次盛會。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都去了,半世紀後老同學重聚一堂,自然要敘舊一番。陳若曦和歐陽子都談到當年創辦《現代文學》的往事。陳若曦交給歐陽子一份影印資料,是陳芳明教授發表在《傳記文學》第九十九卷第四期上的一篇演講稿,時間是2011年5月20日,地點在紫藤廬。講題為〈台灣的族群飄移與民國記憶〉,其中有一節「台灣現代主義運動的意義」,談到台灣在1950至1970年代,如何受到美國政經方面的影響控制、文化方面的侵略,以及美國新聞處扮演的角色,尤其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引進,他如此結論:「白先勇創辦《現代文學》雜誌,我們如果知道它背後是怎麼一回事的話,也覺得很掃興,事實上是美國新聞處提供資金讓他去辦這個雜誌。」
歐陽子返美後寄給我一份影印資料,我閱後駭異萬分,陳芳明所說的完全不是事實,美新處從來未供給我資金辦雜誌,只買過一些《現文》,據歐陽子日記上記載,由殷張蘭熙女士介紹,美新處處長麥加錫(Richard McCarthy)承諾購買《現文》第十、十一期各六百冊。歐陽子當年掌管《現文》財務,她有記日記的習慣,她在日記裡甚至沒有記下收到美新處的購書款項。我們跟美新處的關係僅止於此。我跟歐陽子討論,我們都認為陳芳明的誤會茲事體大,不知情者,讀到他的演講稿,會誤以為美新處在背後掌控《現文》。在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中,論到《現代文學》也有類似說法:「現代主義運動誠然是多層面的。一個思潮的介紹與接受,也許可以化約成為『全盤西化』的傾斜,或是『美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說法大概是能夠成立的。例如,歐陽子在〈回憶《現代文學》創辦當年〉就承認,這份刊物曾經受到美國新聞處的資助。」歐陽子這篇文章中僅提到美新處購買《現文》一事,陳芳明的結論容易讓讀者誤會《現代文學》是「美國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產物。我與歐陽子決定分別去函,向陳芳明說明事實真相。我的信中如此解釋:
盼《台灣新文學史》再版時更正
《現代文學》的創刊資金,完全是由我向家中友人籌募來的。《現文》自始至終從沒接受任何外資的援助。後來是靠我的薪水及父親留下的一棟房子全部貼了進去。美國新聞處是我們創刊一年多後才有接觸,因為美新處要翻譯我們幾個《現文》年輕作家的小說,美新處跟《現文》的關係是曾買過《現文》幾百本雜誌,發行到東南亞去,僅此而已。你的說法似乎在說我們辦雜誌是由美新處在背後控制的。我們幾位《現文》的創辦人認為這種說法嚴重扭曲事實,並對我們當初創辦《現文》的理想造成很大的傷害。《現文》最值得驕傲的地方就是保持文學獨立的尊嚴,不受任何政治因素的干擾,不管左、右或者外國。我們怎麼可能會為「美帝」做任何宣傳。
我們希望你能把這項錯誤改正過來,因為你正在撰寫台灣文學史,如果這樣的論點寫到書中去,那問題就嚴重了。《現文》曾有許多作家投過稿,如果他們看了你的講稿,發覺他們曾為「美帝」工作,那也是不得了的事。我知道你寫台灣文學史儘量做到公平,希望你也能以公平態度看待《現代文學》。
陳芳明於2011年11月10日給我回函中,承諾在他的《台灣新文學史》再版時,將錯誤更正。陳芳明教授的《台灣新文學史》是部皇皇鉅著,影響必然深遠,引述者眾。有關《現代文學》資金來源的誤解,更有澄清更正的必要。事實上陳芳明對《現代文學》的成就是肯定的,對《現文》的歷史地位也有相當公平的評價。
套句姚一葦先生的話說:「《現代文學》是本窮得不能再窮的雜誌。」當年《現文》經常有「經濟危機」,全靠同仁們眾志成城,硬撐過來,那時《現文》的編寫、校對等所有工作都是無償的,有時候連家人也貼了進去。余光中、何欣、姚一葦三位先生輪流當編輯,三位太太就幫著寫訂戶封套,坐三輪車去送雜誌。那一股克難精神,都是為了追求一種文學的理想。我自己為了這本雜誌,可說是「傾家蕩產」。那時我們有一共同的信念,文學至高無尚,絕對獨立,不應受任何政治勢力干擾。所以《現文》也從來沒有捲入任何政治紛爭中。
與麥加錫的交往,只是一段文學因緣
《現代文學》最具特色的是譯介了不少西方現代主義的作家。第一期便介紹了卡夫卡,英國作家有喬哀斯、吳爾芙、勞倫斯,法國有沙特、卡謬,德國有湯瑪斯曼——這些現代主義大師都是歐洲人,雖然我們也譯介了一些美國作家如福克納、費茲傑羅等,但就現代主義的作品而言,歐洲的比重遠大於美國。雖然50、60年代美國在台灣政經、文化各方面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我們那時在文藝思想上並非親美派。我們喜歡看歐洲電影,如法國的新浪潮電影,我在「台北戲院」看雷奈的《廣島之戀》受到的震撼至今難忘,柏格曼、費里尼、維斯康堤──這些大師的電影正是我們「現代意識」的營養劑。我們也關心歐洲的「荒謬劇場」,貝克特、尤涅斯科、布萊希特的劇作令我們無限驚奇,「存在主義」哲學透過卡謬的《異鄉人》給我們很大的沖擊。是歐洲現代主義的文藝思潮,在60年代給我們上了啟蒙的一課。
我跟當時在台的美國新聞處處長麥加錫認識,是由於殷張蘭熙女士的引介。大約是1961年,殷張蘭熙約我見面,告訴我她要翻譯我發表在《現文》第一期上的一篇小說〈玉卿嫂〉,收入美新處支持出版的New Chinese Writing一書中,由Heritage Press印行。殷張蘭熙女士的英文造詣深,譯筆流暢優美。〈玉卿嫂〉她譯成"Jade Love",譯得很俏,她自己也頗得意。接著她又編譯了一本New Voices收集了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現文》作家的小說,我的一篇是〈金大奶奶〉,這本英譯選集也是美新處支持出版的,由此,《現文》的一些年輕作家才開始與麥加錫處長有接觸。麥加錫本人熱愛文學,自己曾在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讀過書,本來有志寫作的,因此他對於作家特別友善,他非常欣賞張愛玲,支持她出版《秧歌》與《赤地之戀》。他在港、台擔任美新處處長期間,的確做了不少文化交流的工作。在他支持下,美新處出版了大批美國文學經典譯著,舉凡美國重要作家如海明威、福克納、費茲傑羅、梅爾維爾、華頓夫人等的代表作都選入這套譯叢,而且譯者皆為當時港台一時之選:喬志高、吳魯芹、林以亮、張愛玲、王敬羲。喬志高譯的費茲傑羅扛鼎之著《大亨小傳》本身就是一本翻譯典範,張愛玲也譯過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套譯叢水準之高,今天出版界還很難超過。
麥加錫為人熱心,後來我與王文興、歐陽子等人到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念書也是他推薦的。到了美國,我與他還保持聯絡。1981年我應聶華苓之邀,重返愛荷華大學,聶華苓與麥加錫是舊友,那次麥加錫也去了,相隔二十年我們在愛荷華又重逢,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麥加錫雖然跟《現文》同仁有來往,但從來沒有企圖影響我們辦雜誌的方針,以我們當初不知天高地厚,以自由主義信仰者自居的一群年輕人,也絕不會聽從任何政治外力的干預。我們與麥加錫的交往只能說是一段文學因緣。
當然,美國新聞處本來就是一個情報機構,美國在全世界設立新聞處,主要負責蒐集情報,實行「文化侵略」。但是像麥加錫這樣一位美國情報官員,本身的文化素養卻如此深厚,為人又熱情正派,實在難得。他對美國文學引進台灣是有貢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