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真理模糊的年代,芬利投注一生的精力與心血,不斷的思索,結合文字、物體與環境,做大膽的實驗……
哲學家兼園藝家伊恩•漢密爾頓•芬利(Ian Hamilton Finlay, 1925-2006)一直以來,被譽為具體詩人,是一名將文字的熱量、強度發揮極致的能手,而我,走入了他的世界。
濃得化不開
為了將詩的生命,轉為真實的體驗,1966年,芬利在蘇格蘭的彭特蘭丘陵(Pentland Hills)買下五英畝的一塊地,整整四十年,用後半生,來雕塑一座天堂,命名為「小斯巴達」(Little Sparta)。前一陣子我旅行,到了這地方,沿著路徑,穿過林間、空地,就這樣,不經意的掉入他設下的「陷阱」,四周,感覺像埋伏的地雷一樣,雖沒軍事攻擊,還不至於皮肉之傷,但隨時隨地,有突來的驚奇,無形上,性靈也被狠狠的鞭打。
所謂的陷阱,不外乎是飾板、基石、板凳、方尖碑、盆景、花架、橋、樹柱等等,他將語言的單字、片語或符號,刻在實物上,製造一個繪畫的、隱喻的、詩性的空間。漫步在這座花園之中,因混合那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奧維德的《變形記》、普桑(Poussin)的畫、清教徒的簡樸、海的戰役意象、蘇格蘭的捕魚工藝等等因子,感性、思緒也紛紛湧了上來。
走完小斯巴達,我又闖入附近的一處農莊──朱庇特藝林(Jupiter Artland),占地約八十英畝,晃了一圈,進了一個地盤,意外的,又發現芬利的作品,說來,這是整片最陰森的區塊,帶著憂鬱之氣,真是濃得化不開!
一步步的帶領
第一眼,我在地上看到一塊石碑,刻著「Only Connect」(僅有聯繫),接收訊息後,經過一座拱形小橋,直走不久,便抵達一座神殿,裡面空空如也,隨後,越過了一個斜坡道,但這段路不太穩,走時,得小心翼翼才行,突然一不注意,在轉彎處,浮現一尊優雅的繆思。
大文豪福斯特(E. M. Forster)的小說《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有一句座右銘:「僅有聯繫詩文與熱情,此兩者才會被頌揚,我們也可看到人類的愛達到極致,不用活在破碎裡。」從這兒,芬利擷取了開頭片語,拿來當路程的指標,兩個單字,雖短短的,卻鏗鏘有力。他多麼渴望在碎塊與碎塊之間建立一個連結,彌補世間的缺憾呢!因此,築起一座橋梁,人可以在上面踩踏。
正在思索之際,我與一座阿波羅神殿不期而遇,奇怪的是,神怎麼沒在那兒,消失了嗎?於是走進神殿一探究竟,一抬頭,看到上方貼的金箔字樣,上面用拉丁文寫著:「阿波羅有一顆持續、劇烈的反叛之心。」這訊息,什麼?!掌管真理之神不再理睬人間事,果真,我們不就被放牛吃草了嗎!而,我們還能乞求什麼呢?
人性之最
接著,在顛簸的路上,心情起起伏伏,幾近絕望的時刻,一尊美麗女子的頭像,寫著「X」(十),立在前方,等著我們,是一位繆思!但不屬於希臘神話的九位(代表歷史、音樂、喜劇、悲劇、舞蹈、情詩、聖歌、天文與修辭),那麼,是何方神聖?
芬利曾說:「我僅能寫繆思允許我寫的東西。」傳統的繆思無法滿足他,因此塑造了第十位,叫莎孚(Sappho),掌管情色詩的女神,象徵愛與美。對他來說,人類不會只是一場悲劇,或無望的煉獄,怎麼也得想盡辦法,理出一個頭緒,最終,真為人性找到了最高的原型。
浮士德的活路
記得《浮士德》裡的男主角,在靈魂被奪走那一刻,眼前看見一片美景,只是無法駐留,一切為時已晚!我想,芬利一定體會到浮士德的遺憾,所以,他變了奏,去除了魔鬼的詛咒,當我們目睹第十位繆思時,也瞥見了幸福,一切還來得及,靈魂沒有破碎,從此不再老去!
在這真理模糊的年代,芬利投注一生精力與心血,不斷的思索,結合文字、物體與環境,做大膽的實驗,就在他過世前,來到此地,走遍了全場,選擇一塊最陰森的區域,分三個定點創作,完成了〈僅有聯繫〉、〈阿波羅神殿〉與〈第十位繆思〉三件雕塑,用詩的、人性的、情緒的轉折,連續的、慢慢的帶出、串成的一系列,是他理想實踐的延伸,但傳遞了什麼呢?他要我們不再空等、不再失望。
這旅程,我聽到了詩人的拍響,在一個慘淡、灰暗的處境裡,聲音在迂迴繚繞之後,不再耽溺,不再沉淪,因詩句的引伴,我似乎找到了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