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校園巡禮〉第18站:清華大學
所謂大學者,非為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梅貽琦
清華大學與國同壽
民國80年,適逢清華大學建校80周年,當時我是校長。清華大學的成立可源溯至滿清末年與八國聯軍(1900年)簽定的《辛丑條約》,其中包括巨額的賠款,由滿清政府每年付給各國。1905年當時美國的國務卿海約翰認為賠款過多,應該退還一部分給中國,因此1909年美國總統老羅斯福批准退還中國一千多萬美元,指定用於教育及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堂」就利用這筆款項於1911年2月成立於北京「清華園」。八個月後就爆發了武昌起義,中華民國於焉誕生,所以每個清華人都知道「清華大學與國同壽」的說法。
八十歲是大壽,全校師生及校友們早就期待能有一些可供回憶的校慶活動;一方面展現清華的卓越,另一方面給師生及校友們一個值得驕傲的共同記憶。校慶籌備小組徵詢各方意見作為參考,各系所、學院都規畫了他們自己的節目。但全校性的節目,除了傳統每年校慶都會舉辦的一些活動外,我們請大家共同思考,什麼樣的活動能達到前述的兩個目的?
一所大學的學術卓越,最好的表達莫過於看看學校有哪些大師。擔任清華大學(含抗戰時的西南聯大)校長二十四年之久(1931至1949年,1956至1962年)的梅貽琦曾有名言:「所謂大學者,非為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人文社會學院的教授總是以當年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為榮,但如今到哪裡去聘請這種高度的國學大師?
但清華的學術傳統,除了文科還有理科;理科的成就絕不多讓。我們一商量,決定請四位科學上有極高成就,又與清華有密切關係的大師來校共襄盛舉,他們是:陳省身、楊振寧、李政道和李遠哲。他們與清華的關係是:前兩位是大學部的學生,後兩位則是研究生。
這是鑽石陣容的人選,問題是如何才能把這四位大師請到新竹來?
竟然敢請楊振寧、李政道同台
李遠哲當時在台灣比較好辦,他一口答應校慶時來校演講、座談,陳省身十分豪爽,很快就回訊願意來。但李遠哲替我擔憂。記得第一次對他提出這個構想時,他吃了一驚說:「你好大膽,竟然敢請楊振寧、李政道同台?」
那時楊、李已失和多年,兩位以同一項重大貢獻共同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大師,不但不再在科學研究工作上合作,甚至不再往來,不再同台出現;這是科學界,尤其是華人學術界的憾事。
我跟李遠哲商量,我們可以請吳大猷先生幫幫忙,李說這恐怕是唯一的辦法。
吳大猷先生是楊、李的恩師,當時擔任中央研究院的院長,我去看他,他笑著說:
「楊、李不合是學術界很大的損失,但事情發生至今已二、三十年了,看在母校八十年校慶的份上,我來試試看。」
我聽了吳先生這句話,宛如吃了一顆定心丸;許多朋友覺得邀楊振寧、李政道同台出席聽起來就很瘋狂,但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了祕密武器:恩師之命加上母校八十大慶的面子。
校內同仁,尤其是物理系的教授都極為興奮,楊先生的學生閻愛德教授及楊、李的舊識沈君山教授等私下也熱心相助。
校慶前終於傳來他們首肯參加校慶的好消息,這真是學術界的大事,楊、李加上李遠哲及陳省身,涵蓋了物理、化學及數學的四位大師,可謂當時世上最頂級的科學家,又都與清華有深厚的淵源,同時蒞臨新竹校園,消息傳出,不僅全校師生為之雀躍,全國學術界也都引頸以盼,期待清華校慶的到來。
接待的工作由當時的教務長李家同教授及主任祕書李家維教授負總責。家同富創意,指揮若定;家維細心敏銳,處事沉著,將接待四位超級貴賓的事,從規畫到執行,每一細節都能恰到好處,實屬不易。
四人見面開始時顯得有點客氣,漸漸進入許多共同有興趣的談話題材,就輕鬆多了。在陳省身這位老大哥及李遠哲小老弟的穿插下,楊、李的互動客氣中還是感覺得到一些互相尊重,我完全放心了。
兩岸清華1949年以來 第一次正式「通話」
次日早餐設在清華百齡堂,他們一面用早餐一面聊當年在清華的情形。令人感動的是陳省身及楊振寧還記得他們當年的學號。
陳省身忽然放下餐具問我,兩岸的清華大學有沒有聯繫?我說:「正式的聯繫沒有,但海外留學生及校友們之間的交往十分密切,同行教授之間學術交流也開始頻繁起來。」
民國80年兩岸之間沒有任何正式的往來,還是處於「不接觸、不迴避、不……」的時代。
陳先生忽然說:
「今天是清華八十歲生日,劉校長你敢不敢破個例,直接跟對方聯絡一下?……」
此言一出,其他三位貴賓都停下交談看著我,我想都沒想就抓起桌上一張紙,寫了幾句話給北京清華的張孝文校長,大意是兩岸清華共同慶祝建校八十周年,傑出校友楊振寧、李政道、陳省身、李遠哲同蒞新竹校園共襄盛舉,特此致意。
四人看後齊表贊成,我們就請李家維教授拿去電傳北京清華。
家維事後告訴我:
短訊傳過去約十分鐘,他接到北京清華來的電話,對方詢問方才接到一封署名劉兆玄校長的短信,是否是真的?當家維回答確認後,電話中聽到對方揚起一片掌聲及歡呼聲。
兩岸清華從1949年以來,有四十多年不相往來,第一次的正式「通話」卻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實在令人感慨。
數學這個東西是沒有什麼用的……
四位大師所作的演講固然是精采萬分,但對全校師生而言,真正的高潮在於四人同台的座談。座談會由我主持,當他們四人魚貫出場時,全場師生歡聲雷動的熱烈情況,為向來比較冷漠的清華校園所僅見。四位大師從他們的學思生涯歷路娓娓道來,真是各有千秋,尤其是談到苦學的經驗,那種天才加上努力的歷程尤其對同學產生巨大的啟發力。就算一句聽來平常的「老生常談」,出自大家景仰的科學大師之口,就讓人覺得充滿震撼力和說服力。
在四位大師各自引言完後,就開始多方對話,我的任務是穿針引線,把有意思的話題適時丟到適當的與談人面前,設法讓他們的對話能夠激起智慧的火花。
記得李政道和楊振寧在回憶就讀西南聯大的往事時,所描述的那種艱困的生活、簡陋的學習環境,在在都不是在台灣出生成長的學生所能想像;這些情形與校園中一些名師(集清華、北大、南開之菁英教授於一校)高水準的傳道授業解惑形成強烈對比,而莘莘學子就在物質糧食極為匱乏而精神糧食極為豐富的情況下奮發學習,成就了爾後多少傑出的人才。李政道感慨地說,經濟的、物質的成長是比較相對而短暫的;而學術的、文化的、科學的成長則是比較絕對而永久的。在國家民族空前浩劫中,那群熱血青年如何在戰火中掙扎著進入高知識殿堂的歷程,聽者無不動容。
漸漸談到學術工作,談到作學問。由於在座有兩位物理學大師,談話自然轉移到物理學;楊振寧強調數學的重要,他認為近代數學已脫離了物理的「束縛」,獨力發展的數學反而常常走在物理的前面,為物理的研究發展提供「意外」的解決之道;同時他認為數學才能給予物理學那種簡潔、準確的優美。楊的許多偉大成就都有很深的數學成分,不論是「楊—巴克斯特方程式」、「楊—米爾斯理論」,或是「規範理論」與「纖維叢」的密切關係;他強調數學的重要,自有其深刻的體認。
但是李政道卻表示了解自然界的現象靠物理,數學是工具。他舉了一個賣「洗衣店」招牌的比喻,說洗衣物是「物理」,數學是寫著「洗衣店」那塊牌子。我想他是要強調「物理直覺」的重要。那是一種有深度的認識後對物理問題的直覺洞悉,有這種本領的科學家,往往一出手就直奔問題的核心,一出手就找到解決之門。
我知道他們所討論的不是字面上或言語表面上的差異,而是科學研究中極為深刻的一種左右兩難。對從未具有嚴謹的科學研究經驗者來說,是不容易真正了解他們在說些什麼。我等兩位各自強調論點後,突然把這個問題丟給了大數學家陳省身。
陳省身笑瞇瞇地接口:
「……奇怪的是,這塊牌子會有用……」引起了哄堂大笑。
陳省身不僅是大數學家,也是了不起的數學教育家,在微分幾何方面的貢獻是里程碑式的,後進有多位大數學家──如丘成桐等都曾受到他的提攜。後來在他過世(2004年)前,他把巨額學術獎金全數捐獻作為培育後進之用,被媒體問到為何這樣做時,他說:「微分幾何,名利幾何?」
當時陳省身笑瞇瞇地繼續說:
「數學這個東西是沒有什麼用的……」
我聽了大吃一驚,陳先生果然語出驚人,想必有所解釋,只見他忽然一整臉色,很認真地說:
「……但是沒有它,什麼都做不成!」
全場爆出笑聲,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體會到這一系列對話中的深意。
即使淺顯地思考也知道,物理學和化學支撐了近代生命科學的發展,而這三者的應用則支撐了所有工程學的發展——電機、機械、化學及材料工程、生物工程、資訊工程、工業工程、核子工程……而這一切的背後都離不開數學,各式各樣的數學。
更進一步思考就會發現,從這些學門的基礎,到其終極優美的呈現,都是數學;甚至各種科學的應用,往往也需透過數學而為之。
然而在複雜的巨觀物質世界中,所遇的問題如果包含多數量的粒子,就沒有「簡單」、「乾淨」的數學可以嚴格地處理,此時另一種處理方式就變得重要——利用經驗法則,試一步改一步,抽絲剝繭找到答案;功力深的科學家往往憑「科學直覺」直接透析核心所在。我是學化學的,我欽羨楊說的「境界」,但更相信李說的「直覺」。
校園中的「野台」大戲
李遠哲是在台灣受教育到念完碩士學位才出國深造的,同學們對他另有一種親切感。他在敘述他的求學歷程時不斷強調「打破權威、不盡信書」的重要,因為知識是不完美的。也許當年李遠哲在台灣所接受的教育及所經歷的教育體系讓他有很深的反感;他說做老師、教授的人應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誠實地告訴學生哪些知識是不完滿的,讓學生不致矇在假象中,所學習到的卻是似是而非。
他對台灣的學術界也提出了批評,他認為儀器設備雖然比他當年做研究生時進步許多,但學者們對學術的熱忱不足,缺乏平起平坐認真探討真理的氣氛和修養。
我在結語時回應,正因為知識及社會大環境皆不完美,我輩知識分子才更應以熱忱奉獻之心,追求、創造更完美的境界,而作為清華人的一分子,由於對其歷史的體認,更應該發揮捨我其誰的精神,薈萃中西,創造新的中華文化。
全校師生在這場可遇不可求的知識與智慧饗宴後,晚上聚集在校園中露天欣賞明華園演出的歌仔大戲《周公法鬥桃花女》。
這是明華園第一次受邀進入國立大學在校園中演出「野台」大戲。我站在人群中觀賞,有兩位教授擠過來向我致意:
「離家出國多少年沒有看到了,又像回到小時候跟大人擠著看野台戲的情景,感覺真好。」
多年後明華園的陳勝福團長和孫翠鳳看到我時還提起這段往事,大家備感親切。
民國80年的校慶是我數十年清華生涯中最特別、最難忘的一場大師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