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張容兒(雲林縣斗六市人,浙江省溫州二中三年級,已申請進入台灣大學歷史系)
這篇作品呈現了這個年紀生活的精神面貌,道出真實世界與網咖世界之間的微妙互動。——朱天心
此篇文字很好,作者完整交代主角在現實與虛幻世界中所肩負的任務,結尾也能確實呼應主題,無論是創意或寫作技巧皆有可觀之處。——林黛嫚
作者能夠面對自我的挫折和創傷,不自憐自溺,具有小說創作者必備的處理問題的能力。——林俊穎
我走在雨後濕滑的青石板路面上,手中提著一把濕淋淋的劍。長安城的空氣聞起來有些微的腥澀,猛然竄入鼻腔便會引來一陣戰慄的氣喘。心臟在胸口間蠢蠢欲動,吶喊、叫囂,混雜著過路人匆匆的腳步聲,擺攤商販的吆喝攬客,和我精準前進的每一個步伐。
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一刻。
拐過寺廟旁的小巷,頭戴玉蘭花簪的柳姑娘還站在昨天的地方。她擺了擺長長的袖子,似是對我招了招手。昨日我幫她送了封情書給城中酒樓的趙公子,從她手中拿到了謝禮——一碗滿滿的佛跳牆。一飲而盡,便感覺全身血液都澎湃了起來。或許等這項任務做完,我可以再回頭找找她,看看幾兩銀子能不能再換一碗佛跳牆。不過此時此刻,我頭也不回。
好像又有幾滴水珠落在了我的臉上,清清甜甜的,在我的唇邊被融化。我抬了抬眼,在熙熙攘攘像棉花糖般聚集又鬆散的人群中尋找我的目標,直到我對上那雙有些狼狽又驚恐的眼睛。那雙眼睛開始奔跑,在我的視線裡變得朦朧,風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
近一點,再近一點。劍劈開了我的視線,劈開了飄落的雨絲,也劈開了他的身體。他的血肉在青石板路面上崩落,一擊致命。旁邊的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卻又時不時懷著探究地落在我身上,有些一瞧便弱不禁風的人戰戰兢兢地湊上來。
加個好友吧。他們說。這些字句像雨絲一樣飛來。
我擺出高傲的模樣,就像我曾無數次重複看過的那樣,轉身大步離開。我是第一個擒下馬賊的人,而且一擊致命。那樣的快感從背後無數雙肆無忌憚的目光中投射,浸入我的骨髓,順著每一條神經向上,牽動我的嘴角微微彎起,帶著僵硬的弧度。
他們,還有她們,曾說我永遠都不會品嘗這樣的滋味。
我突然很想跑到長安的城樓上大喊,用盡肺中的每一絲空氣。如果我喊到聲嘶力竭的話,他們即使隔得再遠,也一定能聽見的吧。我穿上高速度的鞋子,邁開步伐往前飛奔,視線卻突然一片漆黑。
沒有一點殘影留存,放大了幾百倍的天和地以次方的速度縮小,將我完整吞沒成一粒小小的黑點,浸泡在1024x768的方格之中。我茫然地四處張望,熟悉的長安城斑駁的城牆,川流的人群,遠處縹緲傳來的刀劍相交聲與雨聲,全都消失不見。只有一個龐大的怪物在噗噗地吹動我的髮絲,我忍住想上前消滅它的衝動,要先探探它的虛實。
電風扇,這樣陌生古怪的名詞突然似曾相識地竄入我的腦海。
正前方,一個黝黑的方塊臉與我面面相覷,沒有眼耳口鼻。四周一群面容麻木的陌生人排排坐著,他們的手指不停歇地跳動。沒有人往我這裡看一眼,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剛剛殺了全城的第一隻馬賊。血跡一定已經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了,可是我的劍應該還隱隱帶著懾人的殺氣。我的劍……我的劍呢?我習慣性地伸手往腰間,卻只摸到了空蕩蕩的布料。不是長袍馬褂,是光溜溜的短衣短褲,上面的圖案已經有經年累月磨平的痕跡。
怎麼沒有了呢?我用力拍拍面前漆黑的方塊怪物,它剛剛吞沒了我的天和地。我還沒跑到城樓上用喇叭大喊,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打敗馬賊是連環任務的倒數第二環,我已經不眠不休地為這個任務奮鬥二十四個小時了。我摸摸口袋,滿滿一包裹的銀兩只剩下幾枚硬幣,摸起來冰冰涼涼的。
我茫茫然地站起身,穿過走廊,越過排排坐著的人群,從不同的世界中路過。我的手臂幾乎可以擦到他們的衣襟,卻覺得彼此隔著難以估量的距離。我走到櫃檯前,裡面有個瘦小的身影探出頭,黑框眼鏡覆蓋住了她的半張臉。我突然覺得她的某個輪廓和長安城文墨坊裡的薛老闆很相似,這種熟悉感讓我的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我……」我試著張開嘴,卻覺得喉嚨中有一把乾裂的火在燃燒,微弱的聲音像其中飛濺的劈哩啪啦的火星。
「同學,要續時?」她好像沒覺得我有什麼不對。她的嘴唇緩緩蠕動著,說出來的話振動我的耳膜,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只是想問問她,長安城去了哪裡?她知不知道我剛殺了一隻馬賊,又或者,這裡有沒有一碗佛跳牆?
她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便又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我有些恍惚,便順著雙腳的引領,就像自動尋徑一樣,大跨步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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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同樣下著點微雨,沖刷著路面上的泥濘。我猜這個世界的某一個關節,一定和長安城相連。這片雨是相通的,在我們觸碰不到的天空的彼端。或許,我是被傳送,或者說是召喚到了此地,為了完成連環任務的最後一環。這當然沒這麼容易,我要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尋尋覓覓。
這裡的街道特別寬,人潮都分布在街道的兩側。路的中央,是一台台車輛橫衝直撞。在它們的縫隙間,有數不清的戴著頭盔的人穿梭而過。就像長安城的馬車和騎馬的人,只是這裡有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噴出的白煙。它們像長了手腳,捂住了我的耳鼻。這可比噠噠的馬蹄聲難熬多了。
我想起第一次進城的時候,街道上琳琅滿目的商販都讓我目不轉睛。我駐足在街道的中央,絲毫沒有注意到前方洶湧的人潮已經自動自發地分成了兩半,像摩西劈開了紅海。直到我覺得輪軸轉動的吱呀聲越來越近,扭頭再看,便只有兩隻精瘦健壯的馬蹄往我的臉上撲來。我被巨大的衝擊力撞翻在地,車輪從我的身上輾過。沒有痛楚,只是為數不多的血量流了一半。
拍拍身上的泥再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身旁好像有誰推了我一下。我回頭,是一個和當時的我一樣穿著簡陋布衫的男子。他看起來也很狼狽,半邊衣服濕漉漉的,髮絲凌亂。我突然意識到,他也是被馬車撞倒輾過的一個。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抓抓頭髮,也笑了。
那是我和阿騰,我這輩子最好的哥們的初見。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我有點雀躍地想試試,被這個世界裡的車輛輾過是什麼樣的感覺?會痛嗎?還是會流多少血?如今的我應該已經足夠強大了,在被撞倒之後我一定能夠很快爬起來,我篤定。
幾乎沒有猶豫,我從騎樓下衝出來,推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跨過一個長髮女生的驚叫,闖進了綿延的車流之間。一台拉風的跑車閃著刺眼的遠光燈,將我的視線從灰朦染成白晝。捲起的狂風親吻我的耳垂,亦送來一陣凌亂嘈雜的喇叭聲。
沒有衝撞,沒有痛楚感,沒有流血,只有一攤水澆灌我的全身。腥臭,帶一點泥濘。
車緊急煞住了,離我十公分不到的距離。車門被粗魯地打開,一個嚼著檳榔的壯漢走出來,臉上一層層怒火燃燒的褶皺。他對著我破口大罵,口沫濺到我的臉上。我聽不太懂他說了些什麼,只覺得有點隱隱的沮喪,又有撿回了什麼的純粹快感。於是我對他笑了笑,從四分五裂的車流中間,在閃爍的燈光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中,拔腿開始第一場大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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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裡呢?我的最後一個任務。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卻又有冥冥中的某樣東西,在一步步指引著我往前走。遠遠的對街,一個泛著綠色螢光的小人在歡快地走動著,忽然猛地停住,換上了紅色的衣裳。
這個突來的變故似乎讓擁擠的人潮沸騰了。高跟鞋、帆布鞋、運動鞋、皮鞋,都在柏油路面上跳起舞來。他們霸占著整條街,又一台高速疾駛的車輛猛然煞住,濺起了坑窪裡的汙水,染濕了在街邊小憩的大黑狗。沒有人回頭看一眼。誰會在乎呢,那條狗?
我站在來不及過路的人流之中,跟著他們等待,而後繼續前行。拐進一條陰暗的小巷,走到頭,便看見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沉默地與我對望,和想像中一樣。有幾個女孩結伴著走出來,她們的服裝是清一色的雪白,背著相同款式的書包。在陰暗的天空底下,她們馬尾辮的髮梢竟然還能夠閃著微弱的光芒。是因為臉上的笑容嗎?
她們看見了我,卻只有一秒鐘,便習以為常地扭開了。我低下頭,才發現我的短衣短褲,竟然和她們一模一樣。好像有某些東西,在腦海中一點點甦醒,而後炸裂開來。它們呼喚著我,我的記憶,和我對這個世界的厭惡。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