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這篇作品不直接批判、挖苦僵固的升學體制,而是利用文字的推移和音樂的鋪陳,顯現苦悶和荒謬的質感。讀來頗具律動,生動自然,深刻表現高中生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郭強生
本文採用意識流和後設的寫作手法,維持乾淨單調的低壓水平,描述甄試現場的各種景況和聲音,顯現風雨欲來的壓抑氛圍,寫出學生們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吳鈞堯
「在未來的幾天以內,最近一波新的鋒面即將開始陸續地抵達台灣,屆時台灣各地將會由台北開始出現陸續的降雨;從圖片上的雲象與氣溫可以推測,這波鋒面帶來的降雨強度雖然不大,卻會持續在台灣境內停留約一個星期……」
●
空氣裡飛著清脆而愜意的鋼琴行板,凌空踩著自在優雅的腳步,來回高低,周旋環繞。
人間地上,金黃的陽光如一串串的鈴鐺從窗外灑進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窗外,帶著幾片雲的天空藍得隨時要滴出水來,空氣裡有著微微的濕氣;蟲鳴鳥語,一切祥和。
然而,某大學裡頭,D系所辦公室裡的幾位教授暫時無心發現這一切。
他們的辦公桌上各砌著厚厚一疊的備審資料,看上去活像一大塊砸腳的厚磚,裡頭平整地壓縮著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十八年人生,字裡行間的述說聽起來像某種祈天的耳語、某種神祕的歌舞祭典,裡頭難免透露著些因過度而顯得有些貪婪的渴望飄散在空氣中──但這僅僅是較細微而不易察覺的部分──大多數飛在空氣中的舞蹈與樂音中仍有光,散發著有溫度的積極、期待與希望之屬。
一如現在灑進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裡頭,那一串串金黃色的陽光。
辦公室裡,教授甲的鼻梁上那副不時滑落的銀框眼鏡──既圓且小──映著一份格外厚重的備審資料,上頭學生的姓名欄填著「李長維」三個字。教授甲瞇了一下眼,將眼鏡摘下來,搓揉了一下雙眼,又將眼鏡掛回鼻梁,重新對這個「李長維」端詳了起來。
厚厚的資料裡整齊地裝訂了龐雜的人生經歷,諸如班級、學生會、社團、志工等等,彩頁的照片裡浮映著李長維燦爛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教授甲眼裡那一張張眩目琳琅的照片看起來竟像是湖水畔的掠影粼光那樣暈綻波動,他喝了口涼掉的茶葉,凝神又繼續看了下去。李長維的面試表現情況相當不錯,與教授甲乙丙丁皆相談甚合,侃侃大方,一如照片裡的每一個他也都掛著一模一樣的陽光笑容。
但同一時刻裡,現下李長維的臉上卻見不著這樣的笑容。
為了一個星期後的鋼琴演奏發表會,李長維現正請假在家,面著客廳中那架木紋的直立式鋼琴,小心翼翼地舞著他的十指;而他的父親正坐在他背後的搖椅上逕自抽著雪茄看報紙,間或啜飲幾口桌几上那只高腳杯(杯身的弧度有如女人優雅性感的小腿肚)裡頭84年分的紅酒,眼神不時游上李長維的背脊。
鋼琴鍵上舞著李長維的十指,戰戰兢兢。小調的行板從琴身背後躡手輕腳地從音箱爬出,如參加奠祭一般魚貫入場,帶著些許幽微的悲傷,把步履踩成了一把銳利的剪刀,所經之處,腳步將空間分割成數個空虛而單純的三維存在。
「咳。」
聽見父親清喉嚨的聲響,李長維彈琴的十指輕微震動了一下,原本憂傷而流暢的行板冷不防踉蹌地摔了半拍。李長維鼓動一下喉頭,絲毫不敢鬆懈地隨即彈奏下去。
自從到某大學D系所面試歸來,父親便不曾過問面試的情形,然而父親越是不問,李長維的腦海越是成日充斥著那毫無來由的疑問與擔憂。
面試的過程感覺順利。他想不起來整個過程中有任何的瑕疵或意外插曲。從小父親就以填鴨的方式鉅細靡遺地灌輸他各種禮儀與應對的細節,同時在嚴苛的課業要求外強制他參加各式各樣的課外活動、比賽與營隊,備審資料上的經歷因此得以如五線譜上的音符般密布、緊湊而華麗。面試……會不會其實漏掉了什麼呢?類似的問題藤蔓般纏繞上李長維的思緒。會上吧。會嗎?類似的檢視有如在水泥石板上掉了一枚一元硬幣,但任憑李長維怎麼整個人趴在地上鉅細靡遺地尋找,那只硬幣就是偷偷地嵌入了地板一般,只留下一片失溫而無情的空氣,暗自抽動他發愣的鼻頭。
儘管揉了一揉鼻頭,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裡的教授甲還是不禁打了個噴嚏。他用有些蒼老的手指抽起面紙擤了幾下,頗有斬獲。
就在教授甲隔著他的小圓眼鏡,若有所思地放下李長維的備審與報告的同時,一旁的教授乙從他凌亂的桌面上──亂中有序地放置了古今中外的文學、歷史、藝術等書籍──流暢地抽起了另一本名為「柯宇威」的審查資料。教授乙一面舒展眉毛一面往窗外望了一下,幾片偌大的雲兀自飛進窗外原本乾乾淨淨的藍天,將原先灑滿一地的陽光蔽蔭了起來。教授乙不以為意地將注意力挪回室內,將視線凝回這位「柯宇威」的備審資料與面試紀錄。
空氣裡原本飛舞流洩、相互擁抱的音樂此時戛然一響,如斷了弦一般唐突生硬地中止。斷音殘縈。
數個低沉的單音如魅影般閃過,教授乙的腦袋瓜子快速地運轉起來,如同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般閃過數個灰黑的印象。畫面裡那些沙啞的雜訊,如同同一時間,下課時候,柯宇威身旁大群大群的朋友們。
「聽你說你的面試過程,感覺沒什麼問題,安啦!」
「明明就超強的!」
「果然是我們班口才最好的人,不管是面試還是演講比賽都沒有問題耶!」
眾言紛紛如流星。柯宇威瀟灑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暢快地與大家聊著面試種種,一群人不時因柯宇威穿插的笑料笑得東倒西歪;然而,就在這個一片歡樂交響譜成的豪華樂章裡,有一只細細的單音,沉默地,遊逡在每個人腳邊,以一種凸面鏡般將畫面中央放大的魚眼視角,慢動作,且悄無聲息地檢視著這裡的每一個人;這股細微的單音每走動一步,柯宇威的心頭便悄悄地被震動一下,從高昂的談笑風生裡頭剝落下幾許不安。
教授乙好不容易將黑白雜訊的畫面給釐清開來,將柯宇威面試時的情景喚回腦海。當時的情景,實際上和現在柯宇威在教室裡談笑風生、有說有笑的情形,有著截然不同的景況,整個過程的進行單純、持續猶如規律晃動的節拍器。
柯宇威向教授們問好,向左。柯宇威自我介紹,向右。教授們問了幾個問題,向左。柯宇威回答了幾個問題,向右。沒有絲毫起伏。亦沒有絲毫的破綻。
教授乙抿了抿嘴,方才極力的回想已令無法忍受呆板的他,腦中現下只剩柯宇威直挺挺的腰桿,如一面巨大而空白的水泥牆,一愣一愣地矗在他眼前。
教授乙闔上柯宇威的備審資料,並任其被那張多采多姿的桌面給重新淹沒,對於柯宇威的印象也在兩分鐘後迅速自教授乙的腦海淡出──那畫面將如今晚柯宇威與同學唱完KTV後,逕自消失在昏黃街頭的樣子一般。
窗外的光線開始顯得慵懶且帶點倦意,辦公室內的節奏又恢復了原先正常的行板,重新小步晃踅在各處的角落。
就在教授乙放回柯宇威備審資料的同時,他注意到了教授丙手上那本名為「陳庭柔」的同學的資料,眼睛頓時為之一亮:他對於這位說話時節奏豐富,內容卻不失條理,表達能力相當出色的同學頗有印象。教授乙的眼睛這一亮,打壞了原先辦公室內行板的輕柔舞步,在陡然墊了一個腳尖之後,轉而開始碎步、翻轉,接著漸飛漸揚進而成為一組輕快的中板。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