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2012」系列，邀請全球華人作家交鋒、對話。八月，「台灣科幻小說之父」張系國的散文，郝譽翔、李浩的小說，勾勒外星人降臨、雜居，外星人無所不在的世界。

在匹茲堡住得越久，越明白匹茲堡很可能是外星人潛伏雜居的城市……

在匹茲堡住得越久，越明白匹茲堡很可能是外星人潛伏雜居的城市。

匹茲堡人很像魯迅筆下的未莊人，喜歡說大話，可外星人也正是如此。別的城市都有環道，有的大城市甚至有好幾圈環道。有天匹茲堡人突然發覺匹茲堡沒有環道，落後人家太多，又沒錢新建公路，怎麼辦？就在鄉間小路旁掛個牌子，畫個五顏六色的圓形標誌。於是綠色環道、黃色環道相繼都在地圖上出現。如果只看地圖，匹茲堡的公路建設進步驚人，其實都是畫餅充飢，不，畫環充道。

匹茲堡人對於路名和地名，也愛用外星人指鹿為馬的辦法。您如果到匹茲堡有名的賓州圓環Penn Circle路口，作夢也想不到由四條路構成的不等邊四角形，竟被稱為圓環！同一條路的三段可以有三個不同的名稱，通往三個不同的方向。一條路中斷了，隔了一段用同樣名稱再度出現。這都是在太空旅行被宇宙光照射太久頭腦壞掉、時空不連續、方圓分不清的外星人的傑作。有次我和健身房八十歲的老朋友聊天，我說賓州圓環怎會是方的。沒想到他臉色一整說：「圓環當然可以是方的！」我就知道說錯話，我的老朋友也是潛伏的外星人。

外星人愛作夢。匹茲堡人夢想到加州度假，太窮去不起，就把附近一個小地方命名為加利福尼亞，並且設立加利福尼亞大學。上當來加利福尼亞大學念書的外國學生不少，往往要等到冬天下雪後，他們方才像凍死的燕子般，終於明白此加利福尼亞非彼加利福尼亞，可是已經太遲了。

我自己也上過當。有天，一位自稱從愛丁堡大學轉學來的學生找我幫忙解決選課上的問題。我以為他來自遙遠的英國，當然全力相助。後來他說漏嘴，說周末要回家看媽媽，引起我疑心。細問之下才知道（您一定早猜到了）匹茲堡北面不遠也有個愛丁堡大學，此愛丁堡非彼愛丁堡。這位學生很可能就是外星人的後裔。

但是無論匹茲堡人怎麼自大、吹牛、方圓分不清、愛作白日夢，我還是滿喜歡匹茲堡的。我喜歡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用早餐，看匹茲堡的大人小孩都穿戴整齊，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大人等著上班，小孩等著被送去上學，這是外星人最難熬的時刻。

用完早餐，我愛留在咖啡店裡使用電腦，不僅因為咖啡店有WiFi，也因為我的迷你電腦使用前必須從組件裝配起。我坐在咖啡店裡，慢慢擦拭裝配我的迷你電腦，像職業殺手擦拭裝配長槍般仔細。咖啡店裡的人都敬畏地不斷偷看我，擔心我是外星來的殺手，迷你電腦可以百步穿楊、一鳴驚人。

匹茲堡人也喜歡附庸風雅種花植草，卻不知道和植物互動靠刀和繩，其實也是一種性變態的遊戲。日本人搞盆栽一把手，所以日本人最性變態，最會拍S&M的A片。當然這可能是潛伏在日本人中間的外星人搞的鬼。

匹茲堡另外一個特色是有許多外星女人。具有羅麗泰情結的男人，往往以為女孩子長大就不可愛，這是不成熟男人才會有的看法。至少有兩類女人。有的女人永遠不會長大，有的女人一出生就是完全長大的成人，尖爪利齒俱備。這種女人多半是外星人下凡。您看科幻電影裡的外星人，從娘胎裡蹦出來就是完全長大成形的惡魔。

外星女人永遠不會滿足，不論您為她做多少事，一覺醒來就一筆勾銷。沒什麼道理，只因為她是外星人，認定人類都虧欠外星人太多。記憶往往不準確，記憶和幻想不一定能夠分得清楚。外星人說被人類虧待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錯覺，但到最後真相不再重要，而是彼此之間習慣性的互相傷害。

其實地球男人和外星女人彼此不了解反而更能相安無事，就如人和狗的關係。您以為您的狗狗愛您，只因為您不了解牠在想什麼。狗越來越多，因為孤獨的人越來越多，而要找一個完全忠心的伴侶實在太不容易。

狗也可能是潛伏的外星犬，牠和外星女人一樣，能讓人自動為牠做許多事情。有位朋友起先為了照顧老狗放棄出外旅行，後來竟為老狗放棄升遷的機會。子曰：「父母在，不遠遊。」匹茲堡人則說：「寵物在，不遠遊。」

一桌人在餐館吃飯，忍不住去清理桌上殘肴的一定是位潛伏的外星人化裝的男性工程師。女人雖然做家事慣了，出外卻可以對髒亂視而不見。外星人化裝的男性工程師往往有潔癖，他追求的是局部的秩序，總希望將四周的物和人都安排得很好，可惜往往連這也不可得。

您一定認為我有恐懼幻想症，左一句潛伏的外星人，右一句潛伏的外星人，但真相就是如此。您喜歡讀《愛麗絲夢遊奇境》？《愛麗絲夢遊奇境》的作者卡洛爾說，他在早餐前就有六個怪主意。一般人能有一兩個怪主意就不錯了。就如神學家討論在針尖上能有多少位天使跳舞，或工程師討論需要多少名工程師裝一個燈泡，每天早上有六個怪主意不容易的，卡洛爾恐怕是潛伏的外星人。

就連您最崇拜的張愛玲，她也可能是外星人下凡！張愛玲筆下的七巧因為要抓住什麼，把四周的人都毀滅。張愛玲很清楚，熟女的毀滅性正是外星人的毀滅性。想不到張愛玲竟搞不過胡蘭成，可見即使是外星人，遇到愛情也有輸有贏。

你所說的那些白蟻或臭蟲，早在幾百年前就來到了地球。他們獲取了人類的基因，讓自己成為人類的一員……

「你看到報紙上的消息沒有？」鄰居魯施闖進我的院子，他的手裡，還緊緊攥著昨天的那份報紙。當時，我和維克托•韋盧恩先生正在院子裡等待，馬克西還沒有來：我們在三月最後的星期天就已約好，今天，來我家玩施卡特牌。

「你又喝酒了吧，魯施先生？」維克托•韋盧恩也聞到了酒氣，「我想你說的是外星人到來的消息，昨天，所有的報紙、廣播和電視都播報了相關的新聞，現在，它已經太舊啦！」

粗鐵匠魯施搖搖自己的腦袋，「該死的多特蒙德！他們踢了一場多麼差勁的球，害得我，醉了將近一天……多麼讓人恐怖的消息，看，外星人大舉入侵，有四十餘架UFO降落艾蓬！這下，我們要完了，地球要完了！」

我遞給魯施一杯水，請他先坐下：「沒有足夠證據證明外星人真的要占領艾蓬，至少今天還沒有這種跡象，不是嗎？太陽，空氣，包括花朵和露水，它們和昨天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可是，他們來了，這就是問題，他們不試圖占領，這麼多的飛船聚集起來一起降落是什麼意思？」魯施看了我兩眼，在桌上攤開那張四月分的報紙。

維克托•韋盧恩笑得極為燦爛，「你沒感覺，這照片，有些過分模糊？再說，外星人到來也未必像我們所以為的那樣為了侵略和占領，別對不熟悉的他人先作惡意的猜度……前些日子的電視上不還說，已知的，外星人在和地球上的幾百次接觸中，都還是和善的……他們並不危險……」

「可現在，危險就要到來了！」馬克西已經進入院子，我竟然沒能注意到他：「我的車被堵在了路上，鎮上，許多人正在遊行，據說軍隊早晨抓到兩個外星人，他們的身上攜帶有威力可怕的武器，好在，軍人們趕在反抗之前就制住了他們……人們要求，儘快查找隱藏起來的外星人，把他們驅逐出去，最好是全部殺掉，以免……」

「我的上帝，你們聽到了沒有，大戰即將爆發，可惡的外星人一旦準備好，屠殺就會開始，他們會把我們看成是牛、羊，或者試驗用的白鼠，吱吱吱吱……太可怕了！他們絕不會放過我們的老人和孩子……」

「如果他們確實並不惡意，」維克托•韋盧恩臉上的笑容還在，「如果他們只是想和人類有更多的接觸，只是想——我們不聽他們的辯解，不了解他們的意願，就把他們驅逐或殺掉，你就不覺得是種可怕的錯誤？在這類事上，我們的過錯已經太多了，不是嗎？譬如……」魯施擺擺手，他打了個酒嗝，「我不想了解他們，他們能讓我知道什麼，能讓我獲得什麼？那些臭蟲或者白蟻一樣的東西……我知道你對白蟻一向感興趣，維克托•韋盧恩先生，」魯施用手敲敲他帶來的報紙，「你看上面都是怎麼說的！等災難來了我們會為自己愚蠢的善良追悔莫及！那些外星人，已經在許多地方製造了不可饒恕的犯罪，他們，讓許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蹤，燒毀他們的房屋、電器，或者其他的什麼……」馬克西也在附和，「如果他們真有善意，是想和我們人類接觸，更應當在第三地，或者其他星球上，或者衛星上，侵入人家的家園本身就很難說是一個善意的舉動。」

我重新遞給魯施一杯水，他的醉意依然相當明顯，這個習慣酗酒的人，杜松子酒的酒精燒紅了他的鼻頭，「我見過一個報導，說，在人類和外星人的接觸中從未吃過虧，我們某些科技的進步，某些技術發明都得利於外星人的傳授，而有人，也試圖把外星的其他文明引入地球，它說，外星文明是一種高度發達的文明，有太多可供人類學習吸收的地方……」

「算了吧，」馬克西先生的笑意有些冷，「他們要是一種高度發達的文明，那為什麼要頻頻造訪地球，還似乎要在地球上長住下去？我想他們一定是毀壞了自己的星球，已經無法生存了，現在又來毀掉我們的星球！或許真如魯施所說的那樣，他們就是些臭蟲或白蟻！」

維克托•韋盧恩先生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事實上，你所說的那些白蟻或臭蟲，早在幾百年前就來到了地球。他們獲取了人類的基因，讓自己成為人類的一員，學習著人類的一切包括某些的愚蠢、狂妄、懶惰、自私和惡劣……到現在為止，他們是成功的，也是善意的。是的，你說得對，他們的星球即將毀滅，那是個美麗非凡的星球！不過它毀滅的原因不是你所想的，而是，給那個美麗星球提供能源的恆星已經到達它的壽限，迫使驕傲的外星人不得不選擇其他家園。他們本不想……」

「且慢！」馬克西一臉驚訝，「你，你怎麼知道這些？你是從哪家報紙上得到這樣的資訊？」

「它不來自報紙或者其他的媒體。它是生活，馬克西先生。我得向你承認，我的身上湧動著你們所說的外星人的血液，我的祖先，是最早來到地球的那批外星人。」

「我的上帝，他，他說他是外星人！」粗壯的魯施顯得可笑，他那樣緊張，手裡的報紙彷彿是一件自衛的武器……「你們都聽到了吧？他，他是外星人！」

在他們背後，我關好院門，「現在我們得想想，是和這個外星人和平相處，還是想辦法把他殺死。據我所知，他是一個白蟻研究專家，一個學者，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劣跡。」

「我們是三個……或許有些勝算……別猶豫……」馬克西向我低語，他悄悄伸手，伸向放在門側的棒球棒——

「不，不是三個。」我對他說，「你要仔細想想。是二對二，我，」我把棒球棒迅速抓到了自己手上，「我也是你們所說的，外星人。」

這是一座除了外星人之外，看不見其他城市存在的城市，然而詭異的是，當真正的外星人坐在面前時，他們卻又會擺出一副「少來了」的神情……

外星人Ｔ住在一個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星球上，遙遠到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就連它自己也誤認為，全宇宙就只有這顆星球而已。如今，星球卻遇上了大麻煩，它即將被捲入黑洞的邊緣，逼近事象的地平線，一個永遠無法返回的臨界點，眼看著，就要塌陷入一個連光也無法逃逸出來的所在，被黑暗的漩渦永遠吞噬，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來。

星球上的人們都在討論這件事情，他們謾罵，詛咒，互相指責別人的不是，開會研究解決之道，但會議唯一達成的結論，就是必須再開下一場會討論。沒有效率的口水戰，讓人不禁懷念起一些過往年代的賢人，好像如果他們還活在世上，這個星球必定有救似的，但誰教當今活著的都是一群沒用的人渣？他們除了唉聲嘆氣以外，拿不出任何辦法，奇怪的是，只有Ｔ一個人抬起頭來，看見天空那麼大，根本還有其他的地方可逃。他手指向夜空中發亮的星子，但大家都嘲笑他是癡心妄想。

「我不怕黑洞。」Ｔ獨自默默地想，其實神祕的黑洞，還真讓他有些著迷，但他只是不想和星球的人們死在一起，那種死法未免太傻。Ｔ展開了一張自己繪製的星圖，研究許久，選定目標之後，打造了一艘美麗的太空船，向眾人揮別。他慷慨地發出上船的邀請，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因為沒有人相信宇宙果真還有其他的地方。

於是Ｔ寂寞地漂浮在太空中，準備前往地球，因為那是全宇宙最熱鬧的一個地方，人多，或許就能想出一些新鮮的辦法。於是Ｔ環繞著地球，選擇落腳的地方，很快地，他就發現台北，一座世界最高的大樓矗立在城市的東方，它明顯突出於其他事物之外，造型是如此怪異粗魯，像一張打開的肥大手掌，朝上，妄想抓住蒼穹似的，毫不遮掩人類登天稱霸的野心，立刻吸引了Ｔ的目光。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會蓋出這種建築呢？Ｔ不可思議的想。身為外星人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那棟建築的創意來源，其實是來自於貓熊嗜吃的某種綠色植物，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那植物又含有謙虛之類的道德意涵，不過有趣的是，「謙虛」對於爭蓋世界第一高樓的雄心，又似乎恰成為了一種嘲諷。

但不管如何，Ｔ的船總算降落在大樓的頂端，但他還來不及站穩呢，便已被森嚴的警衛發現。他們氣喘吁吁跑向Ｔ，拿出手銬逮捕。「可惡的外國人，老是想跑來這兒跳傘！」警衛大罵。而當他們發現Ｔ沒有申請簽證時，更開心地大嚷：「沒有經過我們允許，你也敢來？」立刻把Ｔ扭送到警察局製作筆錄。警察正和跑社會新聞的女記者閒打屁，看到Ｔ來，也算有了件小事可做。Ｔ告訴他，自己來自於宇宙黑洞的邊緣，警察聽了也不吃驚，只是嘿嘿地笑，照實填下筆錄，卻和身旁的女記者使個眼色，低聲說：「這是今天上門來的第三個瘋子了。」

這時高懸在牆壁上的電視，正在播放一個談話性節目，主持人和來賓們口沫橫飛地討論外星人，忽然提到Ｔ星球的名字。Ｔ不禁大吃一驚，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電視螢幕說：「他們正在說我的故鄉呢！」Ｔ非常激動，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人知道那個星球的存在？

但警察局的人包括美麗的女記者，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會相信才有鬼！電視講的話沒一句是真的！」

「那你們還看？」Ｔ睜大了眼睛。

「沒辦法，生活太無聊了。」警察聳聳肩膀，拿起遙控器轉到別的頻道，但轉來轉去，人們的話題只有緋聞八卦、樂透和酒駕。這是一座除了外星人之外，看不見其他城市存在的城市；然而詭異的是，當真正的外星人坐在面前時，他們卻又擺出一副「少來了」的神情，彷彿自己什麼都知道。

「我要離開，到別的城市去。」Ｔ懊悔地大喊，但警察告訴他，太空船已經被當成垃圾支解回收了。Ｔ走不掉了。他掩面痛哭，終於知道，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航向了一個黑洞，真正的黑洞，原來黑洞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