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惡意的微笑,說要帶回去給他朋友看,表示作家也會有敗筆……
內人的四叔是外交官,最近出了一本回憶錄,他自己買了三百本(現在出版業不景氣,其實也有被出版社要求的成分在內)送親友。
一般親友,他都在書名頁前的空白頁,用刻章印上「作者敬贈」四個紅字,省去了簽名的麻煩,我們獲贈的兩本書之一,就是這樣。我因幫他校對這本書,他送我另一本有他親自簽上大名的書。
但在他邀請幾位親友慶祝回憶錄出版的宴席上,四叔沒想到內人已先去書店另外又多買了兩本,說是要請四叔簽上兩個女兒和女婿的大名,要送給女兒們,讓他們學習四叔專業、敬業的精神。
四叔一聽說要「指定簽名」,很緊張,一直推說他中文字寫得不好看啦、好久沒寫字啦等等,但終究免不了內人的要求,戰戰兢兢,一直看著內人遞給他的大女兒、小女兒和兩位女婿的名字,慎重簽好自己的名字。出使中南美洲五國近四十年的四叔,近年又學習電腦打字,大概少寫中文字了,很覺吃力的樣子,簽完書還吁了一口氣呢!
座中親友中,大概只有我了解四叔的心境。要簽上讀者指定的名稱或字眼,作家總是如臨大敵,戒慎恐懼,深怕一寫錯字,整本幾百塊錢的書幾乎就會毀去。我自己也寫過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在幾年前於某資訊公司舉辦的圖書館學研討會,被該公司拿去當資料袋內的贈品之一。研討會休息期間,司儀竟然廣播:「資料袋中的××書的作者,今天也在會場,要請他簽書的人,可去找他。」
不是作家的簽書會,但突然成為會場焦點,讓我感到很尷尬和愕然。但司儀已這麼說,我只好硬著頭皮走去後頭桌椅,果然有十來個人排隊要簽名了。我頓時覺得室內冷氣不夠,滿身要冒熱汗的樣子;之前我不是沒簽書給別人過,但那都是事前就寫好名字或題好幾句詞語的,對象也都是親友同事,比較好思考後行之。那天是初次在公眾場合,面對排隊長龍要簽書,緊張、不安充滿心中,我大概是漲紅了臉,全身焦躁起來,幾乎忘了要如何寫我的名字了。有些學員,希望我題上他們的名字,我就更緊張,怕聽到的名字有同音字,還得請他們務必先寫好在紙條上。
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竟覺相當漫長。怪不得美國作家齊耶斯(Ralph Keyes)要說:「某些情況下,簽書比寫一本書還難。我們寫一本書,可按自己的需要掌控時間和字語,但簽書時,我們必須寫得很迅速,很不由自主,不能有差錯,因為沒有時間讓你有改錯的機會了!」
的確,作家簽書時,如果都只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那還好,作家心情大概幾分鐘之內就可安定下來,只要機械似的簽上自己熟悉的簽寫字樣即可。但讀者如要指定書寫,那就得全神貫注了。有些名字,你可能會聽錯,齊耶斯就說,有一次在書展場合的簽書會,他簽上『to Tom』字樣後,讀者才說:「我說我是『Rod』……」齊耶斯要換一本新的書給Rod,Rod卻拒絕了。他露出惡意的微笑,說要帶回去給他朋友看,表示作家也會有敗筆。
齊耶斯後來問另一位作家瑪森(Bobbie Ann Mason)有沒有聽錯或寫錯字過,瑪森說:「當然有,最糟糕的一次是把要給某公共圖書館(public library)的『Public』,寫成『pubic』了,人家還懷疑我這個作家怎麼連這個字都拼錯了,是不是真作家呀?」
其實瑪森的情況,我也遇到過。我和內人去聽某書店達人作家的新書發表會。我和內人請她簽書時,她也是忙中有錯,寫上「Two great libarians; with best regards!」。圖書館員「librarians」這字有點小拼錯,但我們知道她是忙壞或累壞的小筆誤,說不定這筆誤,以後還有藏書家搶著要呢!
外國作家簽書,除了簽名,有時會附上短短問候語,於是要用「with best regards」呢?或隨著溫度提升,用「with warm regards」字樣呢?常教作家費思量。有些作家一直用某些字詞也不行,像王爾德(Oscar Wilde)常在書裡簽上「From a poet to a poem」字樣,但太多讀者互相比較,發現拿到同樣的題字,自然有怨言,他以後只好停用這字詞。
有些讀者會要求作家在簽書時,順便題上某些「個別化」(personalize)的字詞,如寫過《獵男日記》(The Girl's Guide to Hunting and Fishing)的作家梅麗莎•班克(Melissa Bank),便有熱情女讀者要求她題上「我現在感到和妳如此親近」(I feel so close to you right now)的詞語;梅麗莎怕以後會有什麼副作用,婉拒了。
簽書對作家而言,或許是一種困擾,但出版社要促銷圖書,不得不常在書展或新書發表會中舉辦簽書會;有簽書會,至少代表你的書受到出版社的重視,作家簽的書越多,也表示你的讀者越多,所以,即使這是件痛苦的事,作家為了親近讀者,大概還是得行禮如儀地繼續「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