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鴻儒雲集此後,因家中茅台供應不缺,臺先生也就常願意來舍下與文友小聚,喝他所謂的「花酒」──花生米下酒也,然每飲微醺即止,從不過量,談興也恰到好處,並不久留。
過了幾年,輔仁中文研究所,決定加強碩士生的英文及研究能力,邀我開課,以英文講授「西洋漢學研究」,介紹近百年來,歐美漢學新進的方法學與研究成果。這樣一來,我與臺先生竟成了同事,經常在畢業生謝師宴上相聚。
有一次,我在美國華大的老師施友忠教授,世界著名的《文心雕龍》專家及英譯者,應台大之邀來客座,臺老設宴歡迎,席間有孔聖後人孔德成教授、科學史大家毛子水教授、詩詞大師鄭騫教授,一時鴻儒雲集,我敬陪末座,旁邊侍候。當時年屆八十三歲的毛先生,剛剛新婚,一臉喜氣。臺先生不免開玩笑的問他現在如何治家,毛先生簡單答曰:「我還能怎麼樣,只有『垂拱而治』囉!」舉座聞之大笑。
聽到這裡,我逮到了一個賣弄的機會,遂裝傻問道:「垂拱之治」是什麼意思?此問一出,舉座為之愕然,只有臺先生反應得快,立刻笑嘻嘻的斥責我說:「羅青,少賣關子,有什麼新見解,儘管說來聽聽。」我一看,貧嘴忽悠的伎倆,當場被戳破,頑皮不下去了,只好在諸位學術大老面前,老實獻曝直說了。
話從近來隨內子碧華研究刺繡說起,讀到《尚書•皋陶謨》,才知道「垂拱之治」成語的來源。一般字典,多引《尚書˙武成》「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來解釋,但並不能徹底說明問題。究其原委,此乃帝舜見諸侯上朝,雜錯失序,特命禹查察萬物,就物擬象,製作袞服十二章,讓諸侯能從彼此服裝上刺繡文飾的多寡與內容,看出上朝入列排班的位置,使朝服進入「衣繪裳繡」時代。皇帝的服裝,之所以要寬袍大袖,是因為上面所繡的內容最豐富,非如此大的面積,不能把山川草木鳥獸之形,全部繡完。
我們平常看唐閻立本《歷代帝王圖卷》,總覺得他畫的諸帝之像,立姿都十分奇怪:不是張開雙臂大袖,作不勝負荷向後仰倒狀;就是拱起雙袖,作恭喜拜年狀。看了《尚書》,才知道前一個姿勢,叫作「垂」,後一個姿勢叫作「拱」。皇帝出場,看階下群臣,亂哄哄的擠成一堆,於是張開雙臂大袖作「垂」狀,又拱起雙袖作「拱」狀,把日月山川最高級別的刺繡文飾,好好展示一下,讓階下群臣,趕快依自己身上的刺繡章文,安排次序,列隊站好,遂成大治。所謂「垂拱而治」,就是這樣來的,故又稱「垂裳而治」。
我言罷十分得意,環視諸老面面相覷,皆默然無語,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此時,但聞身旁的臺先生,率先舉杯說:「辜不論此說站得住站不住腳,但只看他能夠設法匯通左『圖』右『史』,成一家之言,就值得乾一杯。」於是舉桌盡歡,乾杯之聲連連。臺先生當年提攜包容我這個不知地厚天高後輩的殷殷之情之狀,至今仍然歷歷在目,恍如昨日,然掐指一算,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人生實難
臺先生的書法,雖說是從倪元璐、黃道周入手,但於秦漢金文碑簡,無所不窺,喜臨〈華山〉、〈禮器〉、〈張遷〉、〈衡方〉、〈景君〉諸石,而於〈石門頌〉最有心得;清人的字,則最愛鄧完白,臨仿最多,幾能亂真。
他寫草書時,心中時存何子貞,故能化漢隸入草,大開大闔,寫出「拗怒勁折,驚心動魄」(舒蕪語)的作品來,可與于右任、余承堯,鼎足而三。他的隸書,以石門頌為根基,參以漢簡及章草,骨骼開張,筆意雄肆,在曾農髯、李瑞清、童大年之外,別開生面。
我每次看臺先生的字,就想起他喝酒時的樣子,喝著喝著,便伸出多骨節的手掌來,端詳著指間腫脹的關節,有如他書法中的顫掣頓挫的線條、稜角分明的筆法,充滿了人生的艱辛與時代的無奈。
有時,他會自言自語的黯然一笑,低低嘆道:「無奈,無奈,讓這個痛風,折磨得連酒也喝不痛快,唉,人生實難。」
臺先生去世多年後,我才知道,他常愛掛在嘴邊的「人生實難」,原來典出五柳先生的〈自祭文〉:「人生實難,死如之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