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
這篇〈尺蠖〉可以多重解讀，若將故事中的小女兒視為亡嬰，失敗的男人與流產的、不存在的小孩對話，作品有豐富層次感，虛實相間的手法令人想到七等生的〈散步去黑橋〉。──阮慶岳
這篇小說小規模而準確地掌握了現代人的苦悶處境，同時也質疑了許多中產階級的人生。主角以自己生命力的流失，旁觀他人充滿活力的行動，這種書寫表現 了現代人被擠壓成奇形怪狀的「去人類化」狀態，一如卡夫卡的《蛻變》。結尾很美，似乎用「女兒神」的力量，救贖並撫平這被社會擊敗、不成人形的中年男子的傷害。──駱以軍
崇牽著女孩的手，走在夏日午後的騎樓下。
剛滿三歲的小女孩，額頭結著纍纍汗珠，輕快踏步，唱著胡亂編排的歌曲。
崇沒什麼反應，目光朝前，緩步移動。偶爾揚起溼暖的風，吹拂女孩濡濕的頭髮，飄散出微帶酸腐的氣味。
汗臭也會遺傳嗎？長大後應該會很煩惱吧，一個女孩子家。崇緊握一下牽著的手。
●
起床時，已近正午。崇關掉房間裡所有開著的機器。
多久了？六，還是七個月？
電腦主機，液晶螢幕，不同平台的遊樂器主機，無線基地台，印表機，喇叭，控制手把充電器。不同顏色、粗細和大小的線材爬滿牆邊。紙張與碟片散落地上和桌面。隨身碟、外接硬碟和燒錄器隨處堆疊。
兩坪不滿的房間一角，打著簡陋地鋪。
崇醒來時，耳朵嗡嗡作響。昏沉沉起身後，先把整夜未停的抽風扇關掉，再把立扇對準自己按下強風。確定沒人後，崇迅速進入浴室，簡單盥洗，再溜回房間。沒多久，突然想起什麼，又溜回浴室，刮了刮鬍子，閃身回房。
立扇前呆立十分鐘。少說也有 34度。崇看了看腕上的黑色腕錶。全黑面盤上，若隱若現微紅數字。
該死的軍武系列，被網購的圖片騙了，這種配色只是拍照好看，真的拿來用，根本無法判讀。
崇瞇起眼睛，眼鏡推至額際，吃力辨識錶盤上的讀數。老花眼似乎越來越嚴重。十二點十分。起得太早。身體一切機能仍在漂浮。不過今天沒辦法。
崇把腕錶的貪睡鬧鈴改回平時設定的午後兩點。撈出一件勉強像樣的襯衫，穿上後，動手關掉所有機器。
半年多來，除了跳電必須重開，從未關過的機器。
●
崇牽著女兒的手，左彎右拐繞過騎樓下的腳踏車，密密麻麻停著且參差不齊。
這個城市健康的人，或是想要變得健康的人，越來越多。腳踏車陣列的形狀，像成長有問題的牙齒，長短不均位置不一。
一陣涼風從右側襲來。崇停下腳步，看見一間銀行張開自動門。
「進去吹冷氣好不好？」
女孩點點頭。崇抹了抹女孩額頭上的汗珠，挺了挺胸，牽著女孩走過門前警衛，踏進銀行大廳，不等服務人員主動迎上，逕自找了離空調口不近不遠的一排椅子坐下。
途中行經一面落地鏡時，崇瞥見寬鬆襯衫下，朝前隆起的肚腹。崇感覺到時間，如衰老的落塵，紛紛落在他身上。
●
昨晚妻子現身崇的房間。
他手握控制器，頭戴耳機，燈光昏暗的房裡，盯著發光的液晶螢幕，正一步一腳印，走在廢棄的無人太空站內，踏著滿地血跡和散落的斷肢，躲避不知名生物的獵殺，一寸寸的摸索逃生之路。
「叫你聽不見，敲門也沒人應。有事要跟你說。」
女人環視崇的房間，微微皺眉。已經習慣了眼前的景象。
崇聽見聲音，抬頭看見妻子的剪影，受到一點驚嚇。左手脫下耳機，右手拇指按下暫停鍵。儲存點還沒到，辛辛苦苦活到現在，還不能死。放好控制手把，崇有些意外。
是什麼時候的事？上次跟妻子說話，或者，妻子跟他說話。
●
「雖然被公司裁員，也不是嚴重到活不下去，況且你還在零星的寫些稿子，加上我賺的，也還過得去。就算是為了工作，但像你這樣每天關在房裡打電動，也太不正常了。你女兒打電話回來，在電話裡哭了……」
妻子站在房門口，突然沉默下來，像在等待崇的回答。
那是什麼時候的對話？失業後 400天，還是600天？
銀行的電子號碼看板，數字緩慢遞增。崇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
在外地住校的大女兒，最近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當時崇手裡拿著各種顏色線材，正努力研究接續順序，讓液晶螢幕可同時支援不同遊戲平台。該死的HDCP，該死的HDMI。
妻子沉默下來後，他停下手，等她繼續說。
安靜持續幾秒後，崇的手恢復作業。
妻子轉身離去時，崇輕聲說：「就讓我一個人吧。」
妻子停下腳步，不清楚是因為聽見別的聲音，還是崇說的話，然後離開。
那天之後，妻子未再踏進崇的房間一步。
而那天深夜，崇終於接好設備。在機器運轉所產生讓人無處可逃的熱能中，進行八小時連續殺戮，血腥到崇的夢只剩鮮紅，並且因不斷出現的肉塊而嗚咽。
隔天下午醒來，崇去附近五金行，買了差不多尺寸的工業用抽風扇，裝在房裡唯一一扇窗上，再進主臥室打開壁櫥，抱出幾件舊寢具。回房後用腳踢開地上一干雜物，清出一塊足以躺平的空間，然後關上房門。
崇房裡所有的設備從此未關過機，就像啟動了一季永遠不會結束的夏天。
●
崇喉嚨乾渴。看見大廳右側牆角有座開飲機。
「要不要喝點水？」
小女孩前後晃動套著粉紅涼鞋的腳，用力點點頭。
「那你坐好，不要亂跑。爸爸倒個水就來。」
站在開飲機前，崇先灌下兩杯水，回頭看看小女孩，取了新紙杯，裝水，走回來。小女孩很快伸手來接。
「小心喝，別灑出來。」
伸手摸索褲袋，掏出一張皺皺的面紙，仔細擦拭女孩後頸髮根，兩邊鬢角，前額瀏海。頭髮溼溼的吹冷氣容易感冒。
崇看著專注喝水的臉。大女兒面容模糊，小時候是不是也跟眼前的小女孩長得很像？崇無法想像大女兒哭泣的樣子，只是因為和同學聊到父親這個話題。
崇望著眼前的小女兒，像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好喝嗎？」
女孩點點頭。
安靜的小女生。
●
不戴著耳機，或者不接上喇叭，崇的房間不會有任何人聲，只有不同頻率的低音。中央處理器和遊戲平台的散熱風扇聲，硬碟旋臂的讀寫聲，光碟讀取的轉盤聲，抽風扇的嗡嗡，和立扇的刷刷。
無一刻停歇的低頻，隔絕房間外世界的聲響。
有時外頭的電視聲，沒人接的電話聲，妻子的喝斥，小孩的哭鬧，妻子、女兒的笑聲，太大，崇便戴上耳機，轉強風扇。
過濾掉聲優以外其他的人聲，隔絕掉機械聲以外其他的類比音，世界就變得安靜。
●
崇費盡力氣起床後，關閉所有機器，愣坐桌前。房間似乎空了許多。發覺只剩立扇在轉，他伸手切掉電源。無聲開始蔓延。
崇站起身，套上皺巴巴的襯衫，走出房間。
看了看錶，十二點半，時間差不多，該去接小女兒了。
「明天中午麻煩去接一下女兒。」
妻子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迴盪在昨夜黑暗的室內。
崇按下暫停鍵。
「幼稚園要做環境消毒，必須停課半天，我下午有事走不開。你接了她後，可以帶她去逛逛。傍晚我會提早回來。」
妻子頓了頓。
「只有一個下午，沒問題吧？」
崇看著妻子胸腹一帶。
眼睛還無法適應液晶螢幕以外的環境亮度，聚焦有些困難。
崇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
妻子轉身離去。崇戴上耳機，拿起控制器解除暫停，空洞的足音重新迴盪開來。抵達儲存點重新調整裝備時，崇想起剛才妻子的人聲，頻率很不真實。
女兒無處可去，並且需要他的照顧，這種情況，就像電腦的硬碟和記憶體同時出現壞軌，對崇來說，算是罕見。
●
「該走了。」
電子面板數字顯示412。崇牽起女孩的手，走向自動門。
離開銀行前，崇避開門口服務台後面監視的目光，把紙杯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無風的熱襲來。往前走，經過連鎖咖啡廳。看起來很涼快的室內，乾淨小桌上擺著許多小筆電，不同的臉專注照著不同廠牌的鏡面。
崇一隻手摸摸自己的臉。鬍髭很短，頭髮很長。大片的玻璃窗擦得很乾淨，映出來的面容，模糊得像不認識的陌生人。
走過賣傳統飯糰的攤子，因為牽著小女孩，走得很慢。崇第一次注意到捏飯人的性別。或許是粗壯到有點肥胖，身體的性徵變得曖昧不明，崇無法判斷是男是女。
雖然飯糰好不好吃，跟性別沒有關係，崇對這樣的發現，仍覺得有些驚訝。之前來過幾次，替妻子女兒買早餐。當時精神昂揚，即使沒睡幾個小時，仍起得很早，精力多得無處發洩，會自告奮勇替家人買完早餐後再去上班。
崇排隊時，常入迷看著捏飯人流暢運作的手。用飯匙從大木桶剷起一糰糯米，在包著厚布的塑膠袋上將米鋪平，用手指撿出大小適中的油條，或許修整一下長度，再用湯匙舀起魚鬆和蘿蔔乾，有時加上蛋皮、起司片，或者培根，然後平舉雙臂，用手掌捏出飯糰，丟進小塑膠袋，快速轉兩圈縮緊袋口，再交給客人。
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節奏快慢適中，什麼程序該細膩處理，什麼程序可以迅速跳過，都了然於心。去除了不必要的動作，剩下來的只有效率。
這是生產的節奏感，崇感覺自己體內飽滿著一種力量，隨時準備發動。他回去跟家人說，你們應該去看看，比握壽司還帥。
後來有幾次崇偶爾經過飯糰攤子，在早餐尖峰以外的時間。捏飯人套著及胸的藏青色圍裙，坐在小板凳上吸菸，頸脖處掛著汗珠，眼神茫然看著牆角14吋電視螢幕上的股價圖，失去了盯著手中糯米時，那種銳利與專注。
雖然只是一瞥，崇可以感覺那身影散發出來，不想與這個世界對話的疲憊。
崇未注意過捏飯人的性別，那與程序的運作與完成無關，只是留意到捏飯人用來直吹的固定式電扇。
小型工業用電扇，崇很肯定，馬達看起來很強，吹起來應該很涼。
崇牽著小女孩的手走過飯糰攤子，看見捏飯人的汗水滴在尚未收束成筒狀的糯米上，然後被魚鬆安靜的吸收。一顆鹹飯糰。
崇想起躺在自己房間裡的風扇。
性別曖昧不明的捏飯人，提高生產的工業用電扇。自己已經停止生產，或許再也生產不了什麼，卻用了規格幾乎相同的電扇。是否我的什麼部分，也漸漸變得曖昧不明？
崇突然對這樣的類比，莫名的焦躁了起來。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