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34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
崇裝好抽風扇那天,意外的不想碰任何遊戲。只是坐在窗前,聽規律馬達聲,望一小片天空發呆,到超商買食物,到廁所盥洗,再回來繼續坐著。
電玩齋戒日。
夜半躺在地鋪上,崇枕著交叉的雙臂,在眼瞼內側無數光點中,看見有什麼好像可以想通,有什麼正在快速崩解。
至少可以,崇翻身側躺,張開眼睛,看門縫下家人活動的亮光消失,可以很久很久不說話。
用世界除以自己的聲音,然後只剩下耳朵和眼睛,說不定正構成了一則完美的除式,沒有任何餘數。雖然商是多少,崇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隔天起,崇開始嚴謹而規律的生活。下午兩點起床,早上七點就寢。
崇不玩線上遊戲。對社群與色情,他如今已不感興趣。
一個人單機的電玩,純粹,乾淨,不流汗,不會老,像是永遠不會被汙染的純真。
崇有時玩著玩著,也會很感動,畢竟到了這個年紀,漸漸明白這個世界上能夠抵抗時間侵蝕,而且不會衰敗變質的東西,其實少之又少。電玩裡的世界與人物,不受這個世界的時間所約束,HDMI訊號傳輸下顯現的膚質與肌理,其實已經接近永恆。
崇會哭也會笑,但也已經與生活的這個世界斷了線,找不回情感上可以維持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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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需要補充零組件,崇幾乎不出門。出門,多半去電子商場。
以前,崇常去。從橋下的擁擠雜亂,到臨時搭蓋的鐵皮長屋,再變成寬敞明亮的大樓。隨著商場翻新,崇也跟著變老。商場不是只賣商品,還有介面,但崇一直搞不清楚,這個介面到底是要用來連接什麼?
夜深人靜時,崇會展開匿蹤行動。持防水筆式電筒,腰掛迷彩戰術包,按下軍武系列腕錶按鈕,確認妻子、女兒在主臥室熟睡,然後潛入無人的客廳。
翻閱茶几上攤開的童書,檢視飯桌上的剩菜,打開電視迅速切成靜音,確定出現的台號再關機。他們今晚活動的痕跡。腳踏車鑰匙換了位置,應該騎過車帶女兒去附近兜風。沙發上衣襪整齊疊好,是女兒明天準備穿的衣服。汽車鑰匙圈的圖案翻面,妻子大概去領了失業津貼,或者去面試,還是已經開始上班了。查查廚房的冷水壺存量,多少知道今天有沒有人待在家裡,待了多久。有時順便燒壺水,如果冷開水不夠。但儘量避免這種無謂的舉動。要用小火壓低笛音,還必須在爐邊待命,等水燒開,關火,耗時很久,會影響行動時間。
回房前,崇檢查大門門鎖,綁好從自己房裡拿出來的垃圾袋,塞進家用垃圾桶,蓋好,再順手拿些牙線棒和捲筒衛生紙。為了節省開銷。
還是需要剔牙,要用衛生紙,還是會留下必須處理的廢棄物。
想要像幽靈般不留下任何痕跡的活著,其實出乎意料的困難。
行動時間終了。停錶。
耗時18分39秒。
情報取得率70%。
完成等級C。
獲得稱號Inchworm。
崇不認得這個字,他查了查手機的電子字典。
中文名,尺蠖。
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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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感覺手從後面被人微微拉住,低頭看見女孩停下小跑步,喘息著。
自己不知不覺走得太快。
「休息一下吧。」
阿婆的乾麵。是她喜歡的店。
「要不要吃點東西?坐一下好了。」
店外騎樓下擺著兩張桌子。一張桌前坐著一位中年女子,桌上擱著一隻黑色大肩袋,裝滿書籍文件,袋口附近有紙張散置。女子吃著麵與小菜,不時停下筷子說話,側頭專注聆聽,還是在思考什麼?應該是免持聽筒吧。另一張桌子空著。
雖然喜歡坐戶外,但太熱了。崇牽著女孩站在兩口大鍋的熱氣前,準備點完菜就逃進店內的冷氣座。
中年女子用完餐,背起肩袋,胸前抱著文件,走到大鍋前結帳,轉身離去,繼續說著話。崇注意到女子上半身沒有垂著耳機線,兩隻耳朵附近也沒有耳機。鍋口熱氣蒸騰。
崇看見女子臀部一帶略顯深色的裙面,滲出大片黑褐色塊。
崇回頭,想確定什麼。看見收拾桌面的年輕工讀生,正停下手邊進行一半的工作,木然對著中年女子的背影,然後轉向大鍋,似乎也想確定什麼。
「她好像有點這樣,」
下麵的婦女看了他們一下,空出一隻手,在太陽穴附近重複畫著圓圈。
「每天都固定這個時間來吃麵。不過沒帶來什麼麻煩,習慣了就好。別發呆,趕快收一收桌子。」
工讀生恢復停下的動作。崇繼續中斷的點菜。
他很確定,那片色塊,是女子的血。
那氣味和顏色,他曾經聞過也看過的氣味和顏色,崇很確定,是乾涸的經血。
崇彎下身,不由自主的抱起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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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牽著小女孩的手回家。一切如常。
妻子接過小女孩,摟了摟,沒說什麼。
崇轉身回房。
打開抽風扇,崇突然感到疲憊,沒力氣打開其他機器,燈也懶得開。窗外天色漸暗,崇厭煩起抽風扇不停的嗡嗡,索性關掉。涼爽的風開始從窗戶徐徐灌入。崇爬到地鋪上躺下,蹺著腿發呆,盯著門縫微光照亮的一小塊牆腳。感受風吹,聽房外腳步聲與人聲漸歇,看牆腳的光亮終於消失,崇放鬆睡去。
醒來時,安靜的夜半。
崇起身輕聲打開房門,走進無人客廳。坐在沙發上,打開落地閱讀燈,調暗光源,手肘前傾靠著膝蓋,對著茶几桌面發呆。
透明玻璃板下壓著雜亂的紙張。照片,折價券,通知單,字跡潦草的便條紙,寫著陌生的電話號碼與神祕的時間表。
雜亂中有紙片露出一角,崇注意到,昏暗燈光下色澤與材質不太一樣。
崇微微抬起玻璃板,抽出小紙片。
一小張熱感應紙。崇有些困惑。
一片斑駁的扇形黑,中間有零星白,勾勒出難以辨識的形狀。紙片右下角有模糊的時間戳記。
崇拿下眼鏡,瞇起眼睛吃力判讀。
是第一次照出小女兒的超音波圖。
崇慢慢把圖紙放在茶几上。
後來呢?
後來妻子多次大出血,胎盤幾乎剝落殆盡,又再長出,那胚胎依舊不肯放棄。
為了什麼要這麼堅持,堅持要在這裡出生?
崇握了握自己今天牽著小女孩的手。
她今天好安靜,沒說什麼話。
想不起來已經多久,沒跟她說過話。她多久未曾踏進自己的房間,或者不敢進來。
崇起身走進廚房泡杯熱茶。握著茶杯坐回沙發,手因熱水溫暖起來。看著杯裡茶葉,熱水裡漸次舒展開來,終於長成完整的一莖三葉。
崇貼近杯口聞著茶香,想起了許久之前和小女孩玩的家家酒。
兩人在地板上對坐,女孩的小手握著小茶杯,學著崇,朝空無一物的杯口嗅聞,假裝細細的品味著。
「啊,好香。今天天氣很好,有白雲,風在吹。我們來喝下午茶ㄅㄚ。」
崇低頭看著超音波圖,感覺圖紙上的時間戳記微微顫動,數量龐大的話語聲隨之而來,模糊的聲音,清晰的聲音,圍繞著他,包覆著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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