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與召喚:九鬼周造《「粹」的構造》與文化國族主義
《「粹」的構造》正是近代日本知識分子身處於西方文化的夾縫中,其潛意識的焦慮感所激發出來,對母國文化的再詮釋與再解讀的產物……
1.命運之愛與偶然性:
重探「粹」的哀愁與藝妓的心
2011年3月11日日本再度遭受強震及核變災難,將危機時代的不確定感推向新的高峰。人生充滿偶然,縱有無法預期的幸運邂逅,更有遭遇茫然失落的禍從天降之際。九鬼周造(1888-1941)於1928年在巴黎面對法國知識分子進行演講中,提及了五年前的關東大地震。在震災後東京開始建設日本首度出現的地下鐵。這讓歐洲人十分驚訝。對於為何要建造極易為周期性的地震所破壞的地下鐵的質疑,九鬼周造如此回答。
我們所關心的是企圖本身。而非目的。我們企圖建設地下鐵,但只要地震一來大概又會被破壞殆盡吧!但我們會努力再度建設它。爾後新發生的地震又會再度破壞它。我們經常會重新面對它處理它。我們評價的是意志本身,是意圖完成自我本身的意志。
在此,九鬼以歐洲人所熟悉的希臘神話薛西佛斯(Sisyphus)為例說明。薛西佛斯欺騙得罪了眾神,因此被罰在冥界最深的無間地獄(Tartarus)將沉重的巨石推上陡峭斜坡。薛西佛斯的悲劇性莫過於他與那塊永遠推不完的石頭。九鬼卻說:「這件事當中有著不幸嗎?有著懲罰嗎?我無法理解,我不相信。」因為「在不斷重複、不斷意圖將石頭往上推的確切堅固的意志,在不斷重複的行為中,卻反而因此可以找出他個人全然的道德、全然的幸福」。九鬼說,薛西佛斯「不是在地獄,而是在天堂」。九鬼如此思維的背景,正是尼采哲學超克空虛之生命動力的「命運之愛」哲學,深深打動了九鬼周造。其成果亦呈現在其著作《偶然性的問題》(1935)中。
1888年出生於東京的九鬼家世背景極為顯赫。父親九鬼隆一師事於福澤諭吉,曾任文部省官員、駐美公使、帝室博物館館長、貴族院議員、樞密顧問官等職務。九鬼1909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就讀,畢業後十年間一直待在東大的研究所。1921年受文部省任命前往歐洲留學,進入海德堡大學,出席李克特的課程並在其自宅聽講。1927年轉至弗萊堡大學師事胡塞爾、奧斯卡•貝克。1928年秋天至巴黎柏格森宅邸拜訪,年底結束長達七年的歐洲留學返國。歸國後於1929年擔任京都大學文學部講師。1930年出版《「粹」的構造》。1935年受聘為京都帝國大學教授。
九鬼的母親星崎初子原為京都祇園藝妓出身。駐美公使的九鬼男爵將懷孕中的妻子委託來訪的學弟岡倉天心由華盛頓送回日本東京。初子和天心在船上相處結下纏綿情緣。二人的熱戀讓男爵終究與妻子離了婚。但沒多久,初子難耐周遭輿論的壓迫,精神狀況開始不穩,之後直到七十一歲為止的漫長歲月,初子都在巢鴨及松澤的精神病院度過她與世隔絕的一生。九鬼在青年時期因為母親的戀情被傳媒吵得沸沸揚揚,長期苦悶寡歡,促使他離開日本去歐洲留學,在巴黎完成了分析日本傳統「粹」的文化現象的經典佳作《「粹」的構造》(1930)一書。九鬼周造在此書嘗試用柏格森與胡塞爾、海德格《存在與時間》的概念系統,得自於海德格的詮釋學因素啟發,「以某種方式更鮮明的解讀揭示『粹』的意涵」。將江戶藝妓與江戶男兒(道地東京人)風流瀟灑的遊樂狎妓理念「色道」,加以鞭辟入裡的實證分析。九鬼闡釋的「粹」的哀愁,正是在失母弒父情結的曲折心情下,於江戶和京都、日本和巴黎複雜的文化複合體間相互衝撞,激起九鬼研究的心,付諸詮釋學的文化論述。其中蘊藏著九鬼一生來自原生家庭與成長經驗所匯集累積的能量,道盡九鬼不吐不快的「日本的心」──來自於邊緣異界詩學的「藝妓的心」。
2.「粹」的自由的風流心與演技性身體:
「媚態」、「骨氣」、「死心」
多田道太郎(1979)認為「粹」的哲學其中可見的是「與歐洲,尤其是巴黎、巴黎的女性品味相對抗的氣魄」。九鬼提示了「媚態」、「骨氣」、「死心」之「粹」的三個契機相互形成其「內涵性構造」。「所謂媚態是一元性自己對自己設定異性以便讓自己與異性間構成可能的關係的二元性態度。」「粹」必須是超越戀情束縛的一種自由的風流心。在「粹」的戀愛契機中,強調無限接近的男女其享受拒絕合一、永遠無法同化的緊張關係與樂趣。沙特《存在與虛無》(1943)中自我與客體的關係是藉由「注視」與「被注視」所產生之自我與客體他者間相剋之「征服被征服」的關係。貫穿於其中的是對於「一元化」的意志與想望。沙特的問題意識置於男女同化後所引致之倒錯性質的「歡樂」。但是,對喪失了「一元化」的意志與想望的九鬼而言,他不斷訴說的是與「歡樂」無緣的永無止境的異性間的緊張關係。因為「在『粹』裡可見的『嬌豔』、『豔麗』、『色氣』等,全都以此二元可能性為基礎的一種緊張」。
而讓持續二元可能性張力關係的「媚態」更淬鍊成為不倚靠他者之強勢心情,是理想主義所帶來的第二特徵「骨氣」。九鬼在自他對峙的緊張關係中,以「骨氣」界定自我的存在,為避免陷入頹廢固定的自他關係中,他叨叨絮絮地訴求其無限的「理想主義」。藉由武士道無止盡地自我超克,積極地替換自我認同的喪失及自我不確定的生命。所以「粹」不是兩人認真的「戀愛」,而是與多數他者間「自由的風流心」。「持續『持續的有限性』的流浪漢;喜愛『惡的無限性』的放蕩者;『無窮地』追蹤永不跌倒的阿基里斯,只有這種人才知道真正的媚態。」第三個特徵的「死心」更是與「媚態」互為表裡的關係。當性的他者變節離去之際所自覺的「死心」,是「立足於對命運的卓見,經脫離執著所表現出來的漠不關心」。「是一種經歷過難以生存下去的、薄情的俗世洗禮後的暢快老練脫俗的心情,是遠離對現實獨斷的執著後,一種瀟灑、沒有留戀、恬淡無礙的心情。」
九鬼在〈「粹」的自然性表現〉中更明確化外在的「客觀的表現」,尤其是「身體語言」的「演技性」。「就整個身體而言,微微鬆垮凌亂的姿勢是『粹』的表現。」例如鳥居清長的浮世繪畫作裡的出浴美人。「穿著單薄衣物的姿態」、「不做作地披著簡單樸素的『浴衣』」、「拉下後衣領」露出後頸的髮鬢之媚態、「拿著和服左邊裙襬走路」、「特意露出雪白的腳」;「寒冬也習慣赤腳」的藝妓,「輕輕地將手反轉或彎曲的微妙感受」的「粹」的手勢。這些無一不是幾近乎「舞蹈」的身體表現,可說暢快地演出「粹的女人」的快樂。
3.記憶裡「粹」的香氣:
回想起「我們的精神曾經見到的東西」
九鬼強調藉以往不同的生活經驗,重新思考審視當代的問題,相較於現代時髦女性,江戶時代風月場所與日本女性的美則別具魅力。九鬼認為,「經驗」是指在當下能夠感受,在事後能回想起來的事。這說明了過去的文化依然能夠藉由反覆的循環和人類的選擇而再次重生。九鬼希望日本人能夠透過彼此共同擁有的經驗,來想起日本民族洗練的獨特文化──「粹」。文化是構成歷史的基礎,是比真實還要崇高的事物,所以文化能一再重複出現並綿延不絕。九鬼利用這個理論來表示「偶然」和「差異」的力量。
九鬼受到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強烈的影響。本書第一章中引用了柏格森《論意識的直接所與物》(1889)第三章「薔薇的香氣這種固定不變的事物,以及千萬人所共通的類概念,並不是作為一個現實而存在,有的只是內容各異的個別香氣而已」。九鬼召喚的「粹」的香氣與1930年代日本思想家對現代主義的抵抗結合一起,「我們一定要以具體如實的姿態回想起『我們的精神曾經見到的東西』。而這個回想對我們來說就是讓我們詮釋性地重新認識『粹』是我們的東西的一個視域」的「結論」,在在說明了九鬼如此召喚「粹」的香氣的文化特殊體驗論述,顯示出1930年代日本思想家們對「殘像」的歷史理解與慾望敘事。《「粹」的構造》正是近代日本知識分子身處於西方文化的夾縫中,其潛意識的焦慮感所激發出來,對母國文化的再詮釋與再解讀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