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薺,荸薺,我不放棄,再打開iPad問擅烹飪的朋友:妳都怎麼給荸薺削皮?……
有人在討論區哀號:「真的沒有比較方便的辦法嗎?」底下的回應:「你用啃的吧!」這是討論荸薺該怎麼削皮,我闔上iPad,真的拿它沒辦法呀!
做菜時的常備作料,除了蔥、薑、蒜,還有一樣,我幾乎每禮拜上超市都會買一小包,那就是荸薺。做獅子頭或各種鑲肉得用它,所有「魚香」菜系,魚香茄子、魚香烘蛋、魚香肉絲都派得上用場,它還跟豆腐、雞丁、蝦仁等等食材合拍。因為質感脆爽清甜,在蔬果中獨樹一格,所有軟爛的食物,碎肉、豆腐等等,跟荸薺配在一起,口感便有了層次;一灘調味醬料裡,有了碎荸薺藏身其中,便不致黏乎乎面目模糊。荸薺讓我想到國樂裡的三弦,三弦音色尖銳明亮,有些現代民樂改用音色較柔和的中阮取代,然而江南絲竹及一些地方樂曲,一旦少了三弦,我便覺得少了什麼,它太突出,卻又不可或缺。荸薺之為用,亦是如此。
不過荸薺這個小東西,處理起來有點麻煩。荸薺是球莖,在超市裡買到時多半上頭還帶土。洗淨露出平滑的表面上,卻有一圈圈環節,形狀多半不規則,且有鳥嘴狀的頂芽、側芽,拿削皮刀削它,兩三下便會遇到「癥結」,先跳過,之後再拿水果刀鑽之、挖之,真是耗時間。一定有比較簡便的辦法吧?上網Google看看,哇!還真有不少人討論這個問題!多半說身體用削刀,頭尾用小刀,這不是廢話嗎?有說「配製20%的氫氧化鈉溶液,加熱至沸騰後投入荸薺,處理4∼5分鐘後撈出,在清水中搓擦,並加人2%鹽酸中和6分鐘……」,這……還能吃嗎?有教人用啃的,也有人非常認命地說:「只能用小刀慢慢削。」還有人寫道:「用小的瓜刨刨。」瓜刨刨是什麼東東?再Google圖片看看,那是大陸說法,就是那種有小孔的刨絲刀啦!看來最笨的辦法,仍舊是最好的辦法,人生多少事,一如處理荸薺啊。
荸薺又稱馬蹄,是因為形似而得名。我每吃港式點心必點馬蹄條。多年前在美國念書,心情一煩就想弄吃的,手邊兩本食譜早已翻爛,想吃點不一樣的得靠冥想。有一晚硬是想吃馬蹄條,非吃到不可,簡直像懷孕?也對,生產論文,就像懷小孩。自己胡亂配方,把荸薺切碎,櫃子裡找出地瓜粉,調點牛奶、砂糖,拌勻了放大同電鍋裡蒸(大同電鍋真好用啊),蒸熟凝固後切塊再裹薄薄的麵粉糊炸。啊,我至今還記得冬夜裡幾個室友搶食那一小盤黃金馬蹄條,連記憶都是溫暖油亮的。後來我查書,原來馬蹄條用的是馬蹄粉,上哪買喲?地瓜粉加鮮奶,真的也不賴!
我也喜歡荸薺在古代的說法,叫鳧茈,這名字真美,鳧是野鴨,茈是一種紫草,根皮紫色,可作染料。我不知道荸薺古稱鳧茈的原因,是否因為它身上那鳥嘴般的芽,加上棗紅的皮色?總之鳧茈這名字美,比荸薺、馬蹄都美,給人豐富的聯想。陸游的〈野飲〉詩有「鳧茈小甑炊,丹柿青篾絡」之句,說春雨行路難,但是野外孤店裡,尚有村酒可小酌,鳧茈在瓦甑上炊蒸著,青色竹籃裡還擺著豔豔的紅柿子呢!人生本多憂患,「野飲君勿輕,名宦無此樂」,這簡單的野飲您不要輕視,高官名宦卻難得此樂啊。看來,南宋時候荸薺的吃法,就是簡單的炊蒸,想來也滿好。把削好的荸薺放瓦甑裡炊,滿室氤氳的蒸汽,在春寒料峭裡真是潤澤人心,而我還記得做馬蹄條時,第一步蒸熟和了水、粉的荸薺,揭開電鍋蓋的一霎,那清香呀!
鳧茈也作鳧茨,不過「茨」原是指茅草屋,在這裡很可能是因為與「茈」同音通假吧。北宋鄭獬有〈采鳧茨〉詩,以採挖鳧茨表現民間疾苦:「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飢。官倉豈無粟,粒粒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群鼠肥。」
鄭獬的詩口語質樸,很容易懂,他的個性可以說人如其詩。他是狀元出身,年少便有才名,歷仕仁宗、英宗、神宗,幾度上疏諫言,也曾因耿直得到皇帝的重用,卻不免開罪群臣。到神宗王安石變法,他不肯用新法得罪了王安石而遭謫貶,猶不放棄進諫青苗法對百姓之害。青苗法原意是由政府放款,在青黃不接時救濟百姓,政府則可酌收利息,增加稅收。但實際執行上,許多地方官為了「績效」強迫百姓向官府借貸,且隨意提高利息,甚至額外強加各種名目的勒索,成了政府作莊的高利貸。鄭獬不忍百姓苦不堪言,告病辭了官,這可是「為政策下台負責」的古訓。他過世時,家貧子弱,窮得無錢安葬,棺柩停在安州的廟中十餘年,直到後來他的好友任職安州,才讓他入土為安。
鄭獬為貧民寫〈采鳧茨〉,可知那年代,鳧茨應是吃不起米飯的窮人充飢之食;詩末句「倉中群鼠肥」,就像《詩經》裡的〈碩鼠〉,譏刺上位者的尸位素餐。但說真的,古來窮人的種種吃食,到現在都成為養生者眼中佳肴,地瓜粥、雜糧飯、種種野菜都如此,而荸薺,後來有「江南人參」美譽,止渴、解熱,且因為含磷,還能促進生長發育,營養價值甚高。這是大自然默默給予貧窮百姓的饋贈吧!
荸薺,荸薺,我不放棄,再打開iPad問擅烹飪的朋友:「妳都怎麼給荸薺削皮?」
「幹嘛削皮,超市有賣削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