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項特殊本領,十分自得,就是嗅聞「天才的香味」很靈敏。2010年5月15日瘂弦應彰化縣文化局之邀,在縣政府大禮堂演講,講到這項本領,有位年輕學子當場跑到台上,要瘂弦聞聞看……1
依據1981年4月洪範版《瘂弦詩集》編列詩作年代序,共收錄87首詩,第一首是發表於1953年10月《現代詩季刊》〈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最後二首是發表於1965年5月《創世紀詩刊》〈一般之歌〉及〈復活節〉。
依據2006年7月三民版《瘂弦評傳》(龍彼德著)附錄「瘂弦未結集詩作」列出38首詩,最後一首〈十月〉,發表於1967年8月《幼獅文藝》。
合計僅止125首詩。
總之從1967年之後,至今我們未再見到瘂弦發表任何詩作,將近半世紀,留給文壇人士紛紛揣測的謎團。成為一大「公案」、一大「傳奇」。
其實真正能從年少「活到老寫到老」的寫作者,畢竟少見,不明原因突然中斷創作乃至於銷聲匿跡者,何其多矣!為什麼瘂弦僅憑一本詩集,特別備受關注?
曾有一份報刊針對文學現象做問卷調查,有一項題目是:你最希望看到哪位已經停筆的作家發表新作?
不少受訪者提到瘂弦。
我私心一直認定,瘂弦並未放棄寫詩,只是沉得住氣「祕而不宣」,等待「適當」時機才要公開。可能是日思夜夢,這樣的「期待」竟出現在夢中,而且連續出現二次。我寫了一首詩,將夢中真實情境和夢醒後的心情,記錄下來:
確實是你新作的詩篇啊
在你家客廳的茶几
開頭幾句分分明明
語調溫潤悲憫如昔
我迫不及待誦讀
未及數行
字跡迅速模糊
只剩影子般的輪廓
徒留我費力搜尋
──〈夢中詩稿〉(2004)
期待歸期待,〈夢中詩稿〉發表後,我曾問瘂弦,我的夢境是否成真?瘂弦直說不可能,並引用比喻作說明:若有新作藏起來不示人,無異「錦衣夜行」。強調不可能「藏私」。
那麼,瘂弦停止詩創作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吧。為什麼停止?在《瘂弦詩集》自序中的說法是:「承認並安於生活即是詩。」
不少論述從瘂弦的內心層面去剖析、揣測。我想從瘂弦現實生活中的年表「大事記」來切入探討。
1965年5月擔任《幼獅文藝》編輯;1966年9月應邀赴美入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為期二年;1969年元月擔任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所屬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總幹事,3月擔任《幼獅文藝》主編;1975年2月擔任幼獅文化公司旗下《幼獅文藝》、《幼獅學誌》、《幼獅月刊》……總編輯;1977年10月轉任《聯合報˙副刊》主任至1998年8月退休。
我們在「瘂弦年表」中看到的「大事記」,1965年之後,幾乎都是講座、評審、主編報刊雜誌及各種文學選集為主,也就是將自己的創作才分,轉移到編輯、行政工作,策畫各種「專輯」、參與文學活動,心甘情願「服務」作家,將敏銳觸覺伸出去,專注投入發掘創作人才。
瘂弦常自我定位他是一位失敗的作家,卻是成功的編輯,因為他有一項特殊本領,十分自得,就是嗅聞「天才的香味」很靈敏。
2010年5月15日瘂弦應彰化縣文化局之邀,在縣政府大禮堂演講,講到這項本領,有位年輕學子當場跑到台上,要瘂弦聞聞看,引起滿堂哄然大笑。
瘂弦是不是失敗的作家,自有公評;但確實是成功的編輯,提攜,或者說發掘了不少優秀的寫作人才;當然有些天才不認為需要誰的發掘,自己本身就會發光發亮。
不過,也有像我這樣其實沒什麼天才香味,反而渾身泥土味的鄉村子弟,個性又拘謹木訥,不善於與人交往,也有隱藏的執拗倔強,總而言之就是彆扭。因為瘂弦的包容、近乎縱容的鼓勵,在泥土味之中,好像也散發了隱隱的香味。
2
寫作的道路上,我特別幸運,從年少至今,每個階段都受到許多人的提攜和愛護,鈍拙如我,才能留下一些些成績,我雖未有機會一一當面表達感激,但一直深深感念於心。其中影響我最大、幫助我最多,和我淵源最密切的,就是瘂弦老師。
1969年我服完一年預官役,返回屏東農專補修學分,延續學生身分,繼續擔任校刊、校報主編。1970年2月,學校指派我去參加「救國團」舉辦的「五十九年度冬令青年育樂活動」,其中一項「青年期刊編輯人研習會」,成員來自各大專院校愛好文藝的校刊編輯,及各縣市救國團團委會刊物編輯。
我還保留研習手冊。研習名單中,有多位現今頗有名氣的作家,包括洪媽從(洪醒夫)、劉墉、康來新及台中縣團委會刊物「中堅」主編陳武雄(陳千武)……
研習地點在高雄澄清湖救國團活動中心。瘂弦擔任研習會祕書兼進修組組長,負責課程活動的安排。
剛報到的下午,幾個學員隨意站著圍成一圈閒聊,相互認識,瘂弦也走過來,加入聊天行列。
我們胸前都掛著名牌,瘂弦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到我的名牌,「咦」了一聲說:你不是那個寫詩的吳晟嗎?
胸前名牌上寫的是本名。我嚇了一跳,訥訥的問道:請問你怎麼知道?
瘂弦似乎有些得意,笑著說:以前我們都在《文星》雜誌一起寫詩呀!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文星詩選集《第七度》,特別選了你三首,比其他作者還多,那篇序還是我寫的呢。
我從1965年高中畢業,遠赴南台灣屏東農專就讀,幾乎未在校外報刊發表作品,只刊登在自己主編多年的校刊、校報上。瘂弦所說《文星》雜誌上的詩,都是發表在我高中時期,他竟然還記得。
正是有這樣的因緣,「編研營」將近一個星期中,每天都有機會向瘂弦請益詩學,也有多次「愛怎麼聊就怎麼聊」的夜談。
瘂弦一再鼓勵我重新整理詩作,寄給他看看。當時他是《幼獅文藝》主編。
從此開啟了我再對外投稿的契機。人生際遇真難預料,若非我課業上的挫敗、不順、返校重修學分,哪有這個機緣再充當學生參加編研營,因而認識瘂弦,並締結師生情分。
回頭檢視我1976年出版的《吾鄉印象》詩集中,70年代的詩作,大都發表在《幼獅文藝》上。
1977年10月,瘂弦轉任《聯合報•副刊》,即向我約稿,我也跟著轉向《聯副》投稿。第一篇作品就是我新的組詩「向孩子說」系列第一首〈負荷〉,發表在1977年11月28日。
從此我和《聯副》結上深緣。
1982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農婦》,收錄40篇作品,也都是在《聯副》連續刊登。最近重編我的作品篇目、發表年表,約略統計,從瘂弦的編輯台上發出去而和世面相見,將近占一半以上相當大的比例。
3
固然是因為瘂弦長年在編輯位置,才有機會嗅聞天才的香味,並給予提攜;但更重要的應該是來自瘂弦的性情,謙和溫厚,善於發現他人的長處,表達恰如其分的好話,鼓舞別人,那樣真誠懇切。
我每每看他對前輩詩人自然流露的尊敬,對同輩詩人的友善,和對晚輩詩人的嘉勉期許,總覺得要有何等寬廣的襟懷,才做得到。我就自認遠遠不及。
多數寫作者往往急於成就自己,無暇顧及旁人,瘂弦卻特別具有發現他人長處的長處,不止表現在日常言行,更具體表現在一篇一篇的序文。
瘂弦每一篇作序都寫得非常認真,鄭重其事,旁徵博引、深入立論,絕非應付式的人情交差。每位詩人作家在瘂弦的點評下,總會打開讀者欣賞的門窗而讚嘆:原來還有這麼多優點呀!
這些序文和歷年來主編各種文學選集所作的導言等文章,在2004年6月收集成二大冊出版,書名為《聚繖花序》。
聚繖花序,由總花軸上同一點長出許多小花,如繖骨狀;繖,同傘,花序與序取其同音,另有雙重意涵。
瘂弦好讀書。從年輕時期勤勉好學,累積了非常淵博的文化涵養,進而開啟了獨特的見識;更重要的是,溫厚而寬闊的心胸,散發在厚厚二大冊《聚繖花序》字裡行間,文采斐然而生動。
悵然起身走向書房
面向自家小園的書桌上
正擺放兩冊《聚繖花序》
隨手翻動書頁
隱隱窺見
你四十年看似未寫的詩句
化身成花繁錦簇的副刊園地
藏匿在一篇篇序文裡
──〈夢中詩稿〉(2004)
瘂弦未寫的詩句,不止化身成花繁錦簇的副刊園地,不止藏匿在一篇篇序文裡,也轉化在寄發各地的許許多多信件。
《聚繖花序》中有一篇紀念三毛的文章〈百合的傳說〉,其中有一段話說:「我常想,如果把三毛散布在世界各角落,寫給朋友的信收集起來,編成一部三毛書簡集,那該是多麼動人的作品。」
我不認識三毛。無從知悉她的信件如何。但我相信,我也常想,這段話,用在瘂弦身上,絕對絕對非常恰當。
我很少寫信。因鄉間居家散亂,友人寄給我的信也經常散失。2009年我的「書屋」落成,順便清理信件,還是收集到數十封瘂弦的信,有鼓勵、有指點、有「溝通」意見,也有閒話家常,每一封都那麼真誠而溫暖。
瘂弦給我的信,都還算是簡短的。我曾陸續讀到某些作家「公布」瘂弦「長篇大論」的信札,幾乎不敢置信,長年以來,尤其是早已進入電腦資訊時代,Email來伊媚兒去,還能、還願意耗費大量時間,那麼有耐性,一筆一畫、一字一句連綴成文,和朋友「談心論藝」,這要有多麼豐厚的真心實意呀!
4
我一向尊稱瘂弦為師,瘂弦則以兄長待我。1970年相識至今四十餘年,我們不止二人之間密切交往,而且是家庭朋友。
瘂弦一家未移民加拿大之前,我大約每年有機會去一、二趟台北,通常會和瘂弦聯絡,相約見面。有時去報社(早期是雜誌社),有時則去他家裡。年輕時候文學情懷熱烈,忘了節制,常和他談到半夜而夜宿他家。
有一次洪範書店當家葉步榮先生知道我住在瘂弦家,笑著告訴我,台北人不輕易邀朋友到家裡,十分知己的朋友才會在家裡接待,和鄉間很不一樣。我才知曉我有多受厚待。
我最感念的是橋橋大嫂。我的本性有木訥拘謹的一面,但去瘂弦家覺得很自在,才會常去叨擾,主要因素是橋橋大嫂的親切接待。我經常想念她良善而溫婉的笑容。
我始終念念不忘
台北你家客廳溫暖的燈光
輝映你良善的笑容
化解我的拘謹
──〈回到純淨──紀念橋橋〉(2005)
瘂弦和橋橋偶爾也來我的鄉間小遊,他們的大女兒小米(詩人鹿苹)小時候、國中時候也曾一道來。
90年代台灣開放大陸探親,瘂弦回去河南南陽老家,返台後,來中部參加一項文學活動,順便再來鄉間走走,寒冷的冬夜在我家書房,談他的老家、談他的親人、談他返鄉之旅的種種感懷,直至清晨雞啼。我徹夜傾聽他娓娓敘述,深切感受大時代悲劇下離散酸苦,無比欷噓。
瘂弦從年少遠離親人家鄉,隻身隨軍來台,勤奮向學,就讀政工幹校,我則是道道地地的台灣農家子弟,我們的成長經驗、社會背景及國族認知,有很大差異,直接說,政治立場有很大不同。我們不避諱碰觸這類話題,但從不爭論。
我能理解瘂弦對「黨外」的疑慮,瘂弦也頗能包容我對國民黨的非議。但我們只是交換一下意見,陳述各自的看法,相互尊重,無意說服。
其實,早在1970年代初期晦澀詩風盛行,我的系列組詩「吾鄉印象」,不止鮮明表現了扎根農鄉的本土意識,也傳達了批判意味,瘂弦以單排形式一次刊登13首,正表示最大的支持。
5
瘂弦從《聯合報》退休後,曾在苗栗縣造橋鄉(育達商業科技大學)擔任兩年的駐校作家客座教授,獨自住在宿舍大樓,地處偏遠,我曾數度去看他。有一次是在非常寒冷的冬夜,專程送棉被過去。
2011年4月29日,育達商業科大籌辦了一場盛大的「瘂弦學術研討會」。
半世紀以來,瘂弦的詩藝,一直維持崇高評價。精闢的研究、論述多矣!可以編成多冊專書。對瘂弦詩作深入了解的詩人、學者,不乏其人,詩人渡也、學者陳敬介等研討會籌備委員,知悉我對瘂弦的敬重,但又不擅論述,好意分派了我和宋裕主持一項座談會,可以隨興漫談。我的講題就是「天才的香味」。
瘂弦學術研討會後,我想趕緊將這份講稿整理出來,留作紀念。卻因俗務一再拖延,暗自決定,最遲要在今年(2012年)9月完成。只因瘂弦出生於1932年9月,今年正是80大壽。
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瘂弦和我的年齡正巧相差一輪,同屬猴,同是處女座,而且血型同是A型。
瘂弦交遊廣闊,友人遍天下。但對我而言,瘂弦是我最景仰的詩學老師。雖然這篇文章未能在9月瘂弦生日刊出,但至少在今年之內吧。一則向瘂弦老師表述很少說出口的感激,更重要的是祝福老師身體康泰。
●詩人瘂弦榮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贈獎典禮訂於12月1日上午十時於高雄佛光山佛陀紀念館大覺堂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