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村有尊風獅爺,本屬海裡礁石,村人看見白天有人斜躺石上,搖船近看卻什麼都沒有;入夜,光如虹,似一把扇,招徠祥雲,飛鳥群聚……
張巧璇乖巧,讓孫子當信差,盧庇達見招拆招,讓孫子當前鋒。睡覺前,夫妻各跟孫子說話,就是不理對方。張巧璇故意問小雨,想不想知道爺爺、奶奶怎麼認識的,生下你爸爸呀?盧庇達心內冷笑,孫子立即回應,想呀。
張巧璇說,在柴房碰見母牛跟小牛以後,就碰到盧庇達這頭大牛了。盧庇達生肖屬牛,也不否認。在張巧璇的敘述中,盧庇達變成送花、送巧克力,甚至送上一艘航空母艦的人。那是盧庇達做不到,而廖仁琪也做不來的人。這人在某個月夜,背吉他、彈情歌,號召士官兵上千人,由各營背紅色值星帶的連長集合,由各區出發,在冰果店前的道路排了「張巧璇,嫁給我吧」。盧庇達在雙十節看見學生頭戴綠色、紅色傘帽,排出「中華民國萬歲」幾個大字時,訝異這個構想是誰先發明;進21世紀,店招花樣翻新,瞧著大型二極發光體寫著「曉玲,嫁給我吧」,盧庇達哈哈大笑。
盧庇達羨慕妻子勾勒了這樣的人;一個超人,或者一個神。盧庇達聽多回,沒認真聽,張巧璇卻說,為了嫁給你爺爺,她鼓足勇氣。縣府外,張巧璇前腳進、後腳出,想到前一回為父親伸張,也沒這麼窩囊。一股氣往上竄,卻不知氣什麼。張巧璇利用這股氣,才踏進縣府大門,就潑辣大喊,說她父親被關禁閉,現在腳長凍瘡,該誰負責?
縣府不大,一個女人嚷嚷,大家很快知道,盧庇達聽著聲音熟悉,站起身,見是張巧璇,忙跑過去處理,帶她到衛生局領藥。張巧璇急說,父親疼得厲害,要馬上用藥,盧庇達問她怎麼來,她說腳踏車壞了,走過來的。盧庇達拉出腳踏車,載張巧璇回中蘭。
盧庇達聽到這兒,一骨碌起床,翻過身。
四十年來,盧庇達不管是清醒或作夢,都回到中蘭之道。對盧庇達來說,那是條前進的,卻也是後退的路。張巧璇坐身後,卻覺得她在前頭,咧嘴,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朝他笑。張巧璇說,這酒窩不輕易露出,讓人看見的。木麻黃沿途跳舞,檢索電線的士兵戴上小丑帽,立地空翻;扛十字鎬的工兵排一列,如國慶閱兵,翻玩十字鎬……事實上,那是安靜到不能再安靜的路了,頭戴王冠的戴勝鳥飛過眼前,在後頭又跳又跟,他們一起回頭,瞧了又瞧,卻沒說話;不該在日間飄升,卻高高飄過的空投氣球,綁了好大一綑物資,從頂空掠過,他們停下,張望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說話;經過演習的靶場,不知道子彈是否誤射到路上,盧庇達沒騎快,張巧璇也沒催。一排木麻黃後,農夫在田中撿拾秋收後遺落的花生跟地瓜,彷彿朝他們嚷著什麼,他們都沒聽到。經過一棵木麻黃,再是另一棵,一朵雲飄過,又見另一朵。中蘭畢竟到了,張巧璇嘆一口氣,跟他說在門外等著。
後來呢,盧庇達好奇,你父親有沒有抹藥呢?當然抹了。
下午,張父坐在庭院清理堆積犁中的舊土,張巧璇走過去,二話不說舉高父親褲管,裹了一層藥,抹均勻後,擱下藥膏,說聲冰果店有事,拉著等候門外的盧庇達快走。
孫子沒聽完故事,已睡熟,張巧璇說完,卻裹著棉被哭。
盧庇達不安地說,哭什麼呢,都這把年紀了。不等妻子回應,自個兒又說,那時就決定娶她,卻總覺得不真實,直到迎娶,過宗祠,張巧璇被門檻絆著,扯住盧庇達胳臂。
盧庇達說,那一扯,還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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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倒數,計程車綁上特定支持者的旗幟,沿街開,車子數十輛,足以構成車流、旗海。選民見所屬支持者陣容壯盛,揚手比YA,支持其他候選人者則憂心,有的公然反對,豎大拇指、拳頭倒掛,比著施明德倒扁時用的手勢。後浦選票多,人馬各路,守候衢道,一一握手拜託支持。隨著日子接近,盧庇達在街上遇見更多台灣返回的鄉親,他們有投票權,卻更像看熱鬧,盧庇達進莒光路市場,遇著將卸任的李炷烽縣長跟夫人,候選人李沃士、陳福海、吳成典等,他們在地、旅外,兩邊養成,最終落葉歸根,盧庇達嘆氣,怎麼他們回得來,他卻回不來。看著孫子,驀然發覺帶他祭祖,也就是想像著回來的樣子。
盧庇達當年離開、如今不回來,一部分是考慮孩子,另外顧慮張巧璇。離鄉近四十年,除親人過世奔喪,張巧璇絕少回家,盧庇達與她鬥嘴,除回擊她再嫁,當將軍夫人,另調侃她,難道怕回金門想起廖仁琪。廖仁琪還在金門、高升當將官?如路迷大霧,花落流水,前塵已非塵。張巧璇嫌吵,另想看看金門變化,讓盧庇達開車,隨意走。島南邊、夏興村旁,張巧璇調養的花崗石醫院已荒棄,張巧璇院外張望,院有盡處,卻依稀無涯。醫師、護士、病人嚼舌根,磚牆薄、布幔微,張巧璇怎能不聽見?憑一副傲骨,張巧璇視閒話為膿瘡,與廖仁琪述說迷昏經過,忽然想到六、七點遭迷昏,九點多巧遇盧庇達等,遺失的兩小時,她在哪裡?暗時空,如地雷,悶在體腔內,一再爆炸。
張巧璇備一條根藥膏,塗抹後頸、太陽穴。出夏興、到塔后,再是當年與盧庇達去過的太湖、榕園。盧庇達提到國軍進駐金門,破壞不少風獅爺,他跟爺爺、父親忙著一陣,卻什麼都沒逮著;不過,風獅爺後來自己顯靈了。張巧璇埋怨,她怎麼都不知道。盧庇達本待說,你若不關心,哪會知道人,何況是神?兩人好不容易和好,盧庇達改口說,碧山村有尊風獅爺,本屬海裡礁石,村人看見白天有人斜躺石上,搖船近看卻什麼都沒有;入夜,光如虹,似一把扇,招徠祥雲,飛鳥群聚。
村民問恩主公、求黃偉、蔡復一,都說可裁開得靈石,一雕石將軍,另雕風獅爺。附近士兵,窮極無聊作彈弓打小鳥,人在地、鳥在林,怎麼也打不著。士兵以風獅爺當標靶,練打鳥技術,打傷風獅爺左眼。天未昏,士兵一隻眼就看不見了,第二天全盲,趕緊送醫院,沒結膜炎、沒白內障,士兵一閉眼就看見石頭往眼窩打、往眼內鑽,拚命喊疼。一連痛幾天,想起曾打傷風獅爺眼睛,駐軍連長半信半疑,採納地方父老建議,設香案,擺蔬果,任主祭,押士兵自陳罪過,誓言守護風獅爺,只一刻鐘,盧庇達說,只一刻鐘,士兵就沒事了。
張巧璇大呼神奇,孫子問一刻鐘是多久?十五分鐘……神很神,為何得花十五分鐘?盧庇達哈哈笑說,大約神赦免人罪,得寫公文,送上級批示吧。小雨想去看這麼神的風獅爺,張巧璇不反對。碧山位島東,人煙少,仍見候選人競選旗幟,插掛在田,宛如稻草人。
碧山風獅爺,兩朵毛毛雲當眉,一團白瀑當髯,手持紅色富貴令旗。張巧璇帶孫子跪座前,祈求風獅爺保佑。張巧璇走近看風獅爺,訝異島小、風獅爺多,卻是第三回仔細看。第一尊在瓊林,盧幼庭說風獅爺顯靈救她,出院後,曾偕盧庇達祭拜,碧山是第二尊,第三尊卻是昏迷時,不知是真是假,一頭撞進眼裡的獅頭獅臉。
張巧璇想起真假莫辨的風獅爺,卻是她遺失兩小時的唯一見證,搜背包,找不著銅板,跟盧庇達要兩枚。難得見妻子向神問事,盧庇達挽孫子,候一旁。
張巧璇回到風箏上。月亮現,遺一條光路給大海。少女往這頭游來,青年立對岸。張巧璇回頭,搜尋岸邊一只麻袋。張巧璇多次說服自己,遺失的兩小時,正值用餐跟晚點名,麻袋靜,與天地共處,什麼事都沒有。張巧璇往事默想,持銅幣,朝空拋。當初看不真確的少女跟青年,於今都清楚了。少女是她,青年是盧庇達,後來映入眼底的風獅爺,真有其事,或盧幼庭附會,都不重要,如同她相信神,絕不會忘了慈悲;而她一個女人,更得對自己慈悲。
銅板落地,孫子掙開盧庇達跑來,往地上一瞧,大喊奶奶厲害。
盧庇達在金沙用餐,縣長候選人大陣仗,敲鑼打鼓。近午,市集人潮漸收,老人家坐門前,享受難得冬陽。金沙曾為駐兵重地,熱鬧處僅幾條街,電影院、小吃、冰果店、撞球室,周末假期,軍裝士兵滿街走,宛如油綠花生田,大風陣陣掃。而今店招齊一規畫,整齊卻蕭瑟。候選人大張旗鼓,街道行人稀疏,店招空顯顏色,卻比不過候選人一雙新亮的皮鞋。盧庇達愣愣地想,這就是老啊。張巧璇遞過手,輕捏他手背,他轉頭欲問何事,凝看妻子,依稀想起,在安靜得不能再安靜的中蘭之道,張巧璇坐後頭,隱約說她喜歡獨特,心中給予每個人不同的位置,人哪,不需要與人爭,因為夠好就會是唯一。盧庇達反握張巧璇,像是在問,真有那番話,還是他退休後看小說,依附情節,在腦中加加減減,一字一句,加入那條時而前進、時而後退的路。
張巧璇站起,滿臉堆笑說金門的未來,就交你們年輕人打拚。張巧璇說話時,重捏盧庇達,才警覺到候選人來拜票,忙握住候選人,深深鞠躬,遮掩滿臉羞紅。
晚上回姪兒家,他正拉下家電行鐵捲門,左臂綁黃臂章,額前戴紅布條,上頭寫著「拒絕賄選,金門加油」。盧庇達問他不做生意了?他說響應候選人號召,與鄰居一組,加入緝拿賄選大隊,就要出發了。
他走幾步又回來,問聲阿伯,要逗陣去抹?
四十年前,什麼賊都沒逮到,只抓著一副牛頭,也許今晚能抓住偷了金門的賊。盧庇達,不──是盧幼庭、盧成金,帶領盧庇達,走入無盡的黑,找他們的神。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