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的60、70年代是歐美青年心靈自省的年代,是許多反體制的青年從自我出走流浪的年代,赫曼赫塞的「悉達多」成為一時經典……雲門的《流浪者之歌》也是當時世界青年心靈省思運動的一環吧……
赫曼赫塞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在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寫作了Damian(《徬徨少年時》)這部小說,用青年心靈對話形式反省人類的困境,試圖為廢墟裡的文明找尋出路。這部小說到戰爭結束1919年才出版,也在歐洲適當地成為許多戰爭倖存青年的精神依靠吧。
1922年赫塞以同樣心靈對話形式,借助東方佛陀修行的故事原型,創作了Siddhartha(《悉達多》)。
兩次世界大戰,歐洲知識分子,在屠殺毀滅中思考生命存活的意義,思考文明的價值,這些省思在赫塞去世的1962年前後才逐漸在以美國為主的英語世界被廣大閱讀。二十世紀六○以後,美國青年的嬉皮運動,從體制出走,反現代文明,流浪於印度、尼泊爾,學習冥想苦修、放棄物質,或衣衫襤褸,或沉迷於大麻迷幻藥物,許多樂手歌者,學習古印度西塔琴,受赫塞的文學書寫啟發,創作搖滾音樂,實踐廣義的東方心靈禪修,赫塞或許沒有想到,在自己去世之後,他的文學才開始影響一整個世代的青年精神。
1970年代前後,赫塞的小說,主要通過英語,陸續翻譯成華文,《徬徨少年時》、《鄉愁》、《荒野之狼》,都成為那一年代台灣青年愛讀的文學作品。赫曼赫塞文學裡特有的內省、冥想、傾向少年心靈獨白的敘事方式,彷彿孤獨的流浪者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在台灣體制威權的年代,也使許多善感而夢想的青年從嚴密的思想禁錮出走,從喧囂的教條出走,走向自我心靈孤獨的修行道路。
文學不是一味自我炫耀、自我表現,文學,不是聒噪的囂張。文學,或許有一種力量,使青年可以向內對自己作更深的生命質問──我活著為了什麼?我可以不再只是現在的我嗎?我可以告別親愛的人,告別俗世,獨自一個人出走嗎?
赫曼赫塞的文學使一整個世代的台灣青年,記得一種獨白的安靜文體,文學首先是傾聽自己內在安靜的聲音,學習獨自一個人與自己對話的力量。
許多青年喜歡在背包裡帶著赫曼赫塞的書,一個人出走,獨自走向流浪途中。
流浪者之歌
1972年後,赫曼赫塞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悉達多》(Siddhartha, 1922)也翻譯成了中文,在台灣出版,很快成為當時許多文藝青年傳閱討論的一本書,其中有一種華文譯本(蘇念秋),用的書名,就是《流浪者之歌》。
也有人直接音譯這本小說為《悉達求道記》(徐進夫)。
悉達多是佛陀成佛以前俗世的名字──「悉達多-喬達摩」(Gautama),還在俗世,還沒有悟道,沒有成佛,悉達多,當時是迦毗羅衛國(Kapilvastu)太子,因此也有人稱為悉達多太子。
東方傳統美術裡常有悉達多一足盤膝靜坐、在樹下沉思的造像,稱為「思維菩薩」。尚未悟道成佛,於人間世還有諸多眷戀不捨,於有情世界還有迷惑、思索、猶疑、徬徨。這尊像,靜坐樹下冥想,青春的悉達多,如此年少,喜悅又略帶憂愁,不同於悟道後圓滿無遺憾的佛陀寶相,這初入冥想的少年悉達多,對於大多悟道還不徹底的眾生,似乎特別覺得有與自己相近的親切吧。(圖一)
赫曼赫塞採用了悉達多思索人生、流浪於紅塵世途的少年原型,寫作了小說。
「悉達求道」的書名容易讓讀者以為是一部佛傳,當然作為小說創作,赫塞可以重新賦予「悉達多」不同於佛傳故事的意義。譯為《流浪者之歌》似乎更想切近赫曼赫塞書中悉達多少年心靈尋索徬徨於途中的本意吧。
佛傳的真實故事細節,在長久信仰佛教的國度,因為崇敬禮拜,反而不為人知了。
佛陀常常被神化為天生的悟道者,失去了,或忽略了悉達多在俗世艱難修行的過程。
赫曼赫塞家族有印度的文化薰陶,赫塞的外祖父在印度傳教,深通印度語言,赫塞的母親在印度出生,在印度與赫塞父親結婚,雖然是歐洲知識分子,家族的印度基因,卻似乎在他身上呼喚著不可知的東方的前世血源。他的家中有許多父祖輩從印度帶回歐洲的佛像,面對這些造像,身在歐洲,戰爭塵囂喧騰,在德語寫作的文化氛圍,赫塞與佛陀,似乎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它可以以佛觀佛,他也可以以人觀佛。
「佛」,像是「人」的解構。「佛」,像是「人」的否定。「佛」,像是從「人」修行昇華到了放棄作為「人」的執著。
「佛」是沒有故事了,「佛」的故事都在祂作為「人」的流浪中。
赫曼赫塞把佛還原成為人,重新述說悉達多作為一名流浪者的故事。
悉達多與喬達摩
顯然赫塞並不在意原來佛陀傳記的考證,在小說裡,佛陀的名字與姓氏──悉達多、喬達摩,被分開成為書中兩個不同的角色,他們像好友知己,也像相互競爭,他們,彼此對話,像我們每個人內在都可能有的兩個自己的聲音。
沒有受限於東方信眾對佛陀習慣性的敬畏,因此才能夠將「悉達多」從長年「佛」已經固定的寶相莊嚴中解脫出來吧。赫塞帶領讀者從少年的悉達多看起,不是一味投身拜伏於偉大的佛陀腳下,不是祈求外在神的救贖,而是讓少年生命在漫漫長途的流浪之中學習傾聽自己內在的心靈聲音,與最深最真實的自己對話。
赫塞一一述說少年生命於塵世間經歷的種種因緣,有一天,他或許能有機緣坐在佛陀身邊,聽佛說法,這個少年,可能歡喜讚嘆,也可能起身離去。貪戀財物是貪,然而貪戀「救贖」,貪戀「覺悟」,會不會也是貪念?《金剛經》裡,佛陀曾經問須菩提:我於燃燈佛處,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否,須菩提回答說:實無有法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講得很徹底,連生命的覺悟也不可貪,貪便有了執著。
赫曼赫塞或許對佛法有自己的體悟,他的「悉達多」恰好是在與「喬達摩」見面時轉身離去了──我一直記得青年時讀到這一段時的震動。修行途中,自己與自己相遇了,一個完成修行的自己,一個仍然苦苦思索真理而不可得的自己。
赫曼赫塞把原來屬於同一個人的「悉達多-喬達摩」分成了兩個人物。悉達多是少年在流浪途中的修行,經由苦修到重入世間,他在修行途中聽到世尊「喬達摩」的名字(通常漢譯為「瞿曇」),是已經悟道的佛陀,眾人都爭先恐後要親近「喬達摩」,藉由佛陀的功德圓滿增加自己的福慧吧。然而「悉達多」站在「喬達摩」面前,問了幾句話,感覺到喬達摩悟道後的安詳圓滿,然而,悉達多還是決定獨自離去,不追隨「喬達摩」成為弟子或信眾,赫曼赫塞創造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也創造了自己與自己的告別。
赫塞想要說的,會不會是:沒有,也不會有神的救贖。修行必然是學會傾聽自己內在最真實的聲音吧!
悉達多決定走自己修行的道路,或許他堅持「修行」並不是一個結果,他親眼看到了佛陀修行的圓滿結果,但那結果不是他自己的,他仍然要一步一步完成自己修行的過程。
塵世的修行當然不是一塵不染,讀者因此看到滿面塵垢的悉達多,苦修不成的悉達多,放縱於賭場、情慾的悉達多,與「喬達摩」爭辯生命真理的悉達多,於苦惱中期盼「佛」的開示救度的悉達多,背離「佛」的悟道毅然出走的悉達多,他背棄了佛陀,來到人間,與妓女廝守纏綿,他甚至從妓女種種性的慾樂裡學習肉身一定要通過的功課,他說:妓女是他重要的老師。他又沉湎於賭場,通過輸與贏,懂了焦慮貪婪。他成為大商人的管理者,學習聚歛財貨。
悉達多,在人世的艱難修行,容貌改變,甚至認不出最初的自己。他來到河邊,他俯身向河,好像要在水中見證自己的容貌,好像要清洗滿面塵垢,或者,是要投身自溺水中,終結一切苦惱。
此時赫塞筆下的悉達多,聽見少年時學習的「唵」的梵音,從整條大河響起,從自己的心靈深處升起,源源不絕,河上舟子搖船而來,是曾經渡他過河的船,再度來迎他上船。最後悉達多留在河上,他向擺渡的人學習渡人過河──伏身向一條大河的悉達多,學習長年河上搖船渡人的舟子,學習聆聽一條河流的寬闊包容,學習一條大河在歲月裡靜定卻永不止息的浩大聲音。
一條大河,像一部佛經。
雲門與魯斯塔維歌詠
上個世紀的60、70年代是歐美青年心靈自省的年代,是許多反體制的青年從自我出走流浪的年代,赫曼赫塞的「悉達多」成為一時經典,類似《流浪者之歌》的心靈旅程,被許多影響大眾的流行歌手或樂團(像YES)寫進青年搖滾的歌聲。
雲門的《流浪者之歌》也是當時世界青年心靈省思運動的一環吧,1990年代林懷民編作這齣舞劇,回應著赫曼赫塞的「悉達多」,也回應著更早東方一位從皇宮奢華靡麗出走的流浪者的步伐足跡吧。
舞蹈中有肉身的鞭撻苦修,有慾望不克自制的痛苦,有生命爆裂的放縱,有酣暢淋漓的狂歡宣洩,有顫慄、悸動、焦慮的掙扎,有茫然槁木死灰般的自我放棄,有肉慾的糾纏享樂;然而舞蹈中也有極內省的聲音,有靜定的「佛」的身體,在九十分鐘的舞台上一動不動,使「不動」成為舞蹈肢體動作高難度的極限。
「動」如果是身體向外在空間的征服,「不動」會不會是向身體心靈內在最深的自省,是難度更高的征服吧?!
站在舞台邊緣的「佛」是在靜定裡回憶自己的一生嗎?站在舞台邊緣的「佛」,是在回憶幾世幾劫以來自己的肉身流浪嗎?是「喬達摩」回頭去看自己「悉達多」一路流浪而來的種種因緣嗎?
舞台上一條不斷變換形式的大河,如此潺湲緩慢流過,河上盛載著愛恨生死,河上流動交替著日光月光,晴天,雨天,擺渡的人在佛陀寂滅之後,仍然擺渡,在舞台上畫著一圈又一圈,像虛空無盡的永世輪迴。
東方虛空可思量不?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
雲門的《流浪者之歌》在舞蹈結束之後,在舞者謝幕之後,在觀眾鼓掌之後,仍然響起喬治亞大地上悠長如浩嘆的歌聲,擺渡的人,用長長的犁耙或槳櫓在空間裡畫著一圈又一圈的圓。
如果虛空無盡,終場通常也只是我們自己離去,時間並沒有結束。
雲門的《流浪者之歌》受赫塞文學啟發,這齣舞作在歐洲、美洲,許多非東方宗教的地區演出,感動了無數西方觀眾。2013年1月11日,這齣舞劇回到亞洲、回到東方,在與印度教、佛教信仰有甚深傳統淵源的馬來西亞地區演出。東方與西方,來自高加索山區的魯斯塔維(Rustavi)深沉的歌詠,像一篇一篇的心靈獨白,與來自熱帶島嶼的舞者的身體,好像都在尋索「流浪」的意義(圖二)。
21世紀了,大國崛起爭霸,上個世紀,曾經在瑞士躲避戰爭寫作的赫塞,他的悉達多,影響著爭霸之外的小小島嶼,喬治亞的歌詠也是大國蘇聯解體後小小山區裡的心靈詠嘆,不與大國爭霸,不應和囂張霸道的言語,在小小的角落,堅持內心獨白的安靜,堅持傾聽心靈真實的聲音,堅持愛與和平的力量,會不會是《流浪者之歌》從熱鬧喧騰出走的真正意義?
馬來西亞之後,喬治亞魯斯塔維的歌詠要在2013年的二月與他們因果甚深的東方熱帶島嶼的舞者在台北再次相逢,「流浪者」要回家了,流浪,會不會本來就是一條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