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來年白露鎮叨登的大發了,卻流失了某些品性;有些他能一眼到底,明白流失了的是什麼,有些則尚琢磨不定,但知必然存有,就像鐵器經含鹽的風沙久拂下必然留下鏽蝕;說不清的種種款款,打個簡單比方,就如今兒後晌無端落下的雪花一樣──妖異!譬如「老李記」,早年尚不富裕那會,倘逢有那尷尬人家出了白事倒極肯捨棺,縱僅是四片薄板,卻十足當得「仗義積德」這名兒,那是通鎮皆知,無人不曉的。如今傳到李貴手裡,竟全盤走了調。去歲有個外鄉人客死鎮上,這李貴高低都不願捨副棺木,道是:「鎮上有錢家戶忒多,憑啥要咱包攬?」說得是理直氣壯,可剖開來瞧,那心路身段,又何啻潑皮光棍?
唉!心為風之氣,怕不就指的這些。
追本溯源,非他心多,這一切,終歸跟侯爺脫不了干係。
作為白露鎮首名應過鄉試的秀才,他冷眼旁觀,洞若燭照,心底清明得很!
自打侯爺得了封邑,選在小青山點土建府,不幾年光景,白露鎮便翻了好幾番。
這段虎侯倚著藩王的勢,又邀得聖眷,手面極大,衣朱冠紫往來顯達不說,更有「登頂擂台」之設,每遇鬥賽,懸刀掛劍的江湖好漢浪湧而來,於焉棧房起了,酒樓高了,壽材店火了。
據說上得了「登頂擂台」的都是有名的主兒,無一個沒面目,因之趕趁熱鬧的好事者多,甚且有人盤桓鎮甸經月不去。
他一遭沒去瞅過。雖然侯府從不管制站席,雖然比鬥雙方均簽了生死狀,雖然名角登場定然刺激,雖然鎮民趨之若鶩。
不明不解,有什麼樣的法例能容人公開濺血相搏?
官府不禁,鎮民無感,場面愈擺愈大。鬥賽帶來大量人潮,構架出美夢樓台:恩怨在此結清,名號在此攀峰,利祿富貴在此顯得這般唾手可得,著落在底層便是近身的錢銀經濟,哪個不想?全不顧餌食後可能藏張大網。熙攘往復,有幾個記得尺度?
白露鎮是這般快速崛起的。它的繁榮是血泊餵養的花,是始緣於一個人的舉止,濡染、挑動一群人的慾念後展延出來的茁壯,一座通天高塔。
以至於,許多三、四輩在這塊地土生根抽枝的老家戶,率爾忘卻了白露鎮這名字的由來。
他記得分明。在早,白露鎮只是個百來戶人家的小村,那達兒窮,土瘦,麥收不足還得扒些瓜豆雜糧。不忙種的時候,為多掙些嚼穀,滿村男女都去掏煤,趕十里八里山,來回弄得手黑臉黑。行路汗流,那藏在灰垢下的膚色便像春雨打過泥塘後的蚯蚓一條條現出來,老祖上們皆彼此說笑:「瞧,露白啦!」是苦中作樂,豁達的意思。
匱乏讓人相濡以沫,誰也不妒刻誰,赤腳漢衣裳舊了張了口子綻了線,總有婦人說:「哎!露白了,脫下我給補補。」亦無見啥口舌。
即便有那誰家得了好處,譬或莊稼多收了或遠地親友捎來金貴物事,也沒人眼氣,今兒是你沒準明兒就是我,早晚會有,不是我,便捱著;橫豎人心純樸,窮不丟臉。
「露白」是一個世代的口頭語,叫順了便轉了倒脫靴,指的還是同件事,久後家口多了,日子漸漸熬出來,原先的百家村索性就取了現今這名字,其中隱存勗勉,要子孫莫忘根本的用心,卻不是二十四節氣裡的「白露」。
如今人人競誇白露鎮地土豐美,膏腴滋潤,再不提早年艱辛卻淳厚的德行,當真得魚忘筌,一床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白露鎮確是油烹火熱也似,然則,起這油火就不用柴禾嗎?
冷風鑽過板壁縫兒透進來,颼颼地冷。岑夫子掖掖被褥,心底好生不然。
但這些念想,他只能揣在心裡,誰也不敢告訴。
【伍】
燭影搖紅,盈盈流曳。
「老慶祥」跨院上房裡,火炕,火爐,火熏籠,暖得像春三月。
空間浮漾木樨清香,雅淡芳甘似有若無,迥非坊間嗅久就覺厭膩的一般鋪貨。
路遠峰短衣小帽,正坐桌前,雙手浸在銅盆裡,窈娘側坐一旁,纖手執個小杓,不一時便從盆裡舀出一杓水倒入身邊腳桶,再打坐在爐上的鐵鑊中補一杓沿邊緩緩傾注盆內,儘量使水溫保持恆定,勿有參差。
泡手這習慣乃是伴隨近年名位愈高而養成的,整個過程足需大半時辰,絲毫不得馬虎。窈娘看著她的男人,見他雙目緊闔,眉峰微鎖,面容凝肅,內心不由擔憂。
跟了良人這久,刀光劍影的拚搏經歷多了,卻少見他這等慎重!
上回他如此慎重,是三年前對決晉中大豪歐陽奉,再前回是七年前交手「嶺南神槍」湯隆,兩者可都是跺腳地顫的一方霸主呢。
「索魂刀」彭天魄自是強手,此點不消說得,然十年前兩人爭鋒一戰,交手三百合即分勝負,彼時七郎態度亦從容得很。
或許係彭天魄此番捲土重來,想必有所仗恃的緣故,又或許這回是當著天下豪英面前比鬥,有被品評的意味,七郎方會如此嚴陣以待。
男人的世界,她弄不懂,江湖之事,她更無興趣,不明白何以要為虛名浮利爭奪不休。
生命貴在適意,淡中自有真味,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與所愛之人相親相守,才是至大至境。
從青樓中走出來,能得良人傾心相待,她於願已足,只能盡一個女人的好處,妥善服侍所愛,無使有缺。
當年彭天魄亦曾鍾意她,然她並非物件,她是菟絲之於蔦蘿,心有所屬便堅若磐石絕無轉移。
水一杓杓替換。良久,見七郎睜開雙目,手離了銅盆,她遞上拭手絲巾,把銅盆的水傾入腳桶,開門喚店家將水與鐵鑊抬出去。
望著窈娘的背影,路遠峰心底泛起柔情,這女子跟他紅塵跋涉,真若蒲葦之韌,未有一句多話,對他百依千順,形影不離。
雖說她早過桃杏,然尚未絕生養,明日之後,他願與她專注香煙之事,若果不能,則另闢蹊徑,她亦不會反對。
與彭五之戰實難推拒,不光因是顏面攸關,也不僅為人在江湖,更有好些瓜蔓繆葛糾纏不開。
那是無從化解,關乎宗祠,近似小山的沉重負荷,遠逾他一己所能選擇。
他和彭五的祖父,當年都拜在「太岳神刀」門下,原是系出同源,彭五的祖父居長,他的祖父居次,祖師教的是一樣心法,一樣口訣,卻因彼此的稟性資質好惡久後有了參差,先入門的師兄不及晚兩年入門的師弟,便有了心結,及至失去衣缽,更結下讎怨。
彭五祖父另創「彭門刀」,視他路家為世仇,三代以來迭有爭鬥,不見血不休,他們這方仗著祖師衣缽之祕,每回都能占得上風,然爭鬥無時了,終是賒手。
此番他要徹底了結,不想日後他的孩子再背負那有如附骨之疽的驚恐。
回首一生行路,若每個階段皆用個句子來概括譬喻,年輕時他是「金碧上青空,花晴簾影紅」,三十後為「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如今則係「日落碧簪外,人行紅雨中」,正當火炙時候,雖說偶有紅塵浪倦、雲外雞聲的渴慕,興起「醉裡秋波,夢中朝雨,都是醒時煩惱」的感慨,然俱屬一時浮念,甫生旋滅。
踏身江湖,他算頗有俠聲,固然這稱譽有時不免令他中宵慚愧,管過的不平事,多半經過計算,但如今這世道,又有幾個摩頂放踵的俠?他追求名,為此也曾昧心忘了本分,一步步走到這兒──
彭五會是一塊磚,依著對彭氏刀法的了解,明日一戰,他自忖仍操勝券。
【陸】
馮興家的踏進大灶房時,一應用料皆已備妥,單候她來。
這裡是她的領域,她為王。所有人都只能充她的下手,聽她的指示,就算死鬼馮興活著那會,也不能跨越這道坎兒。
沒人敢不服,且不說有侯爺的口諭,即使無有,不服的人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畢竟能單手翻兜二十斤大鍋的天底下找不到幾個──起碼侯府找不到,她腰粗膀闊身量驚人,站在那半座肉山也似,便是虎彪大漢也相形見絀。
誰敢不服?何況她不光靠架式唬人,凡看過她操刀的莫不訝嘆她技法的圓熟細膩;粗比大蔥白的手指片出的豆腐透光如紙;為魚羹提味的薑絲細得能夠穿針;剔除的雞鴨鵝骨乾淨得幾乎不沾半星肉屑。凡此種種,皆令眾人唯命是從。
昨夜畜牲騰鬧了半宿,尖號哀鳴交互起落,聲聲調調都讓馮興家的心滿得像飽漲的潮水,這幾年侯爺很多事不再需要她去做了,她是藏鞘的刀,空有光華卻無處展現鋒芒,作為主子真正的心腹,她理解這只是一個過程,眼前這階段她是枚看似無啥作用的落子,然等到收官的時候──必然會來到的──她的亮度便絕對遮掩不住。
她本就精於烹燴,所以就成了首席廚頭,然而等閒不親自出馬,必得在「登頂擂台」或款待品位極高貴客時方會展露手藝,讓嘗過她親炙的人印象深刻,「侯府有頂尖庖人」的名聲自然能傳揚出去。
距離午宴還有兩個時辰,足夠她炮製二、三十道佳肴,蒸、煲、烤、滷、燒、燉、燴、拼、炒、爆、拌……各具特色,她尤擅長處理雜碎:心、肝、腸、腎、腦、肺、胃、眼、唇、耳、舌配以獨門佐料的嫩脆鹹酥甘香辣麻很能挑動人們味蕾,喚起原始嗜血的慾望。
她已準備就緒,就待一顯身手,於是大喊:「添火!」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