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3.4月駐版作家新作發表.散文
從四月到十月,吃得肥壯、體重接近二十磅的加拿大雁,這時列隊蹲坐岸邊。是準備離開的時候了……牠們必定都商量好在半夜出發。經常隔了一晚,海邊就空了……
我坐在伊迪絲的車裡。她要帶我去看一棟房子。
往西溫方向去,太陽在左前四十五度角,喬治亞街上的高樓帷幕金光閃動。房子在史蒂文斯道,伊迪絲說,是加拿大最頂尖建築師Arthur Erickson 1954年蓋的,剛才經過的BC省法院也是他的設計。
專程飛來溫哥華找住所,幾天裡到處看卻沒結果,已經有點灰心。艾瑞克森我約略知道,市中心的BC省法院路過多次也有印象──確實是他的經典:鐵灰混凝土結構,挑高玻璃門面,前庭有水池、草丘、灌木叢。但,1954……房子那麼老能住嗎?又遠。
越過柏拉峽灣上的獅門大橋,這長一公里半的懸索橋1938年底通車前,西溫與溫哥華低陸地帶往來只靠渡輪。西溫當時比較像野營度假區,50年代後住家才增加。我們要去看的屋子,正是那期間艾瑞克森為一位畫家朋友所建,在西溫半山。
彎進五十米S形車道,隔著西洋杉、扁柏、五針松有一間白屋。筆直梁柱、透明的長窗,半英畝大的坡地上,屋子順勢探到溪邊,小溪兩岸長滿梧桐、楓和赤楊。屋內,白牆白地毯的客廳有兩株比人高的垂葉榕;主人說這七百多平方呎的空間最初是畫室,幾度轉手,有幾年還成了社區教堂。想來也是,這二十呎高的白牆,只要掛上十字架就絕對像教堂了……空間是建築的靈魂,艾瑞克森這麼說過。它已經被列入西溫建築遺產名單,雖然屋齡不小,但在綠蔭下亮眼極了。這是一棟窩在眾樹懷裡會呼吸的房子。
1953年,大學畢業、服役,再遊學中東及歐洲兩年半後,艾瑞克森回到出生地溫哥華。受美國現代建築之父Frank Lloyd Wright啟發,又掌握了日本和北美原住民建築的自然簡約美學,他逐漸確立個人風格,不多時即大放異彩,與事業夥伴陸續為故鄉建造了Simon Fraser大學、BC省法院、溫哥華美術館、人類博物館等重要地標;80年代中期更把版圖擴展到美國,包括華府加拿大大使館、加州佛雷斯諾市政中心、華盛頓州塔科瑪玻璃博物館,都是他完成的。他是識者眼中「以建築寫詩」的藝術家。
我繞著白屋走一圈,驚訝這件他三十歲的作品,具體而微的,已完整呈現了他的五大設計元素:(一)建物與地貌、環境契合,(二)室內、室外交融對話,(三)明確的直梁、橫柱線條,(四)天窗、全方位採光,以及(五)象徵他簽名的,水池和草丘。118史蒂文斯實是大師創作的原型啊。
就是它。我瞬下就決定了,我要住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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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它?我想找些什麼?
遷入時正值初夏。日照一天天延長,早上五點就亮,麻雀開始叫,加上烏鴉和知更。乳白晨光穿透百葉簾,屋外林木錯落。樹是天然蔽體,白屋獨立在自己的綠世界中。
整個夏天,海是生活的重心。每天送孩子上學後,我就帶杯咖啡去海邊。Ambleside就在山下,十分鐘車程。永遠有人比我到得更早,遛狗、慢跑或游泳。海邊步道大約三公里長,太陽發燙前可以走一個來回。
孩子不上課時,傍晚我也忍不住回到海邊。海邊夕雲像南美姑娘的裙襬:桃紅、棗紅、鮭魚紅、杏黃、嫩薑黃、麥黃──絢麗,只能說是絢麗;然後是絳紫、藍紫、黑紫……黑。這時,渾身濕透滿腿細沙的孩子和狗被牽著回家。九點半,月亮浮現半空。
浣熊總會在夜裡來喝水覓食。牠們一定會驚動車庫邊的感應燈,燈一亮,浣熊媽媽會馬上停步,八方觀望,確定沒事才帶著孩子繼續往後院池塘走。
一開始全是掙扎:餅乾、洗衣粉、雨、書報、路標、人……什麼都不一樣。台北和溫哥華的兩個我許久之後才相互和解。
時間是緩慢的。
入秋後晝夜慢慢平衡,褐灰黑白的松鼠這時會出現在草地;這時牠們不再相互呼叫,而是安靜的,眼珠子咕溜溜轉,各自忙著收集果實。再往下就冷了。
像松鼠一樣,秋天也是我收集果子的季節。我會帶著竹竿和袋子,走人少的路採桑葚和覆盆子。人少的路果樹就密、果粒就大,雖然經常得撩開蜘蛛網才搆得到。摘到那熟透熟透,似乎像艾特伍說的「冬的靛藍滋味/已瀰漫他們體內」,就當場吃掉,上面沾滿灰塵或蜘蛛網也不怕,擦乾淨放嘴裡一點不猶豫。絕對是有機的,我告訴自己,用小拇指想都知道。
秋天也是黑熊出沒的季節。山區常有告示牌,要行人別往偏遠處走。我常希望能碰上一隻毛絨絨的小熊,但聽說熊寶寶後面一定跟著熊媽咪……山上住屋蓋得多,熊的生活圈就縮小,有時為了覓食誤闖民宅,那就得出動警力了。前年冬天就有這麼一隻餓肚子的一歲半小黑熊,不知怎麼從北溫山上摸進了城,到伊麗莎白女王戲院垃圾場找東西吃,山林管理員很快被召來,遠遠瞄準牠射了一支鎮定劑,再送牠回百哩外的深山。小熊PI的奇幻(空腹)之旅,如此這般草草收場。
鮭魚媽媽這時正憑著嗅覺記憶,一路千里歷經獵捕者(比如熊或人)、激流、岩石等重重考驗迴游原鄉,牠們會甩動尾鰭,用最後一點力氣撥開石塊,在石縫中產卵,淚滴一樣的卵,然後力竭而死,鮮紅的遺體就供養兩岸的鳥獸花樹……這是生命最壯烈的更替,新生與死亡同時發生。「讓我們一起凝視這熟悉的海岸/凝視我們無疑將不再能見到的/一事一物……如果可以/且讓我們試著明睜雙眼/踏入冥界。」那次站在史坦普河邊看著看著,我不禁癡想,羅馬大帝赫德里安的臨終禱詞,是代牠們說的嗎?
這季節也總有人站在防波堤或碼頭長堤,拎著鐵籠抓螃蟹。這是螃蟹交配期,牠們生命的最高峰。有經驗的捕蟹人知道,漲潮時牠們會隨潮水湧來。捕蟹籠裡的餌非常豐富:魚頭、雞雜、火腿……一場無法退席的盛宴。
從四月到十月,吃得肥壯、體重接近二十磅的加拿大雁,這時列隊蹲坐岸邊。是準備離開的時候了。一年年我望著牠們成群飛來成群飛去,想到Mark Doty的詩:「整體,全為了整體……/其中沒有一個動詞是單數」。這些可敬的,守紀律的候鳥。
牠們必定都商量好在半夜出發。經常隔了一晚,海邊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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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冬天是空?
三點半就天黑,早上八點微微亮。這是上蒼的公平原則:夏天多給的,冬天收回。感覺特別乾冷時,我會留意北面的喜莫山,白色雪線一吋吋往下移,移,移,移到山腰,第二天就落雪了。很準。每年有半個多月雪天,這期間屋外一片晶瑩,屋內卻昏暗,因為天窗全被雪覆蓋了。所有蟲鳥這時彷彿都停止了動作,噤聲。貝克特式的沉默。
雪把生命也覆蓋了,我想。
詩人是夜鶯,在黑暗中坐著,唱著,以甜美的歌聲取悅自身的孤獨……啊雪萊雪萊,下雪的夜裡夜鶯會繼續唱嗎?
也有另一種覆蓋。
冬天的沙灘常堆積著被潮水沖上岸的藻草,清早有人會一袋袋裝了帶走。我總以為他們是在幫忙清沙灘,直到一天看到鄰居修剪玫瑰,一株株剪到幾乎只剩主幹,打開身旁的大袋子,裡面赫然就是綠黝黝的海藻。他把藻草覆蓋在玫瑰根基,耙梳平整,開心的對我解釋:就像愛斯基摩雪屋,海藻蓋著有絕緣保暖作用,這樣下雪天玫瑰也夠暖了。
日子又黑又冷,所有蟲鳥都停止活動,但孩子的中文課法文課不會停。必須接受這不慈悲的日子。慢慢調適後,我會在課室附近,其實五點不到而彷彿深夜的西溫街上,走進一家咖啡店買一大碗熱拿鐵。確實是一大碗,不是杯。這家咖啡店的拿鐵是用米色大碗裝,捧著碗公讓人錯覺像在喝豆漿。一大碗拿鐵可以提供我在街上多晃半個鐘頭的熱量。
還有滑雪課。離家十幾公里,扁柏滑雪場的食堂裡,我坐在角落木條椅上喝咖啡看書看書喝咖啡。看雪。這裡,在太陽下,「雪亮」不是形容詞,是不能承受的白的逼視。世界不能沒有白……
而時間緩慢,像一隻貓,小溪在屋後睡了許久,醒來,伸懶腰。這時我知道冬天終於過去,春天來了。
春天回來,彩虹鱒跟著回來,卡琵拉諾河這時像是單向行駛的仁愛路,摩肩擦踵一尾尾浪裡白條逆流而上,再一次奔赴延續物種的使命。鮭魚媽媽去秋藏在石縫裡的孩子,這時逐漸長大,在母親的河裡悠游著等待著。再過幾個月牠們就可以出發,去體驗各自命運的波浪……世界再一次活了回來。
但春天主要是為花而來的:風信子,希臘神話裡的再生之花,三月一到就出現;接著是水仙、鬱金香、雪片蓮,接著是櫻花和分不清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蘋果花、粉紫煙藍的丁香、胭脂紅乳脂白的廣玉蘭。第一年秋天種下的複瓣芍藥,讓我等了兩年才露面,一群穿白紗裙的芭蕾舞孃。
都是花。都是花。
我忽然明白,我是為這些來的──為認識這些花那些樹,認識浣熊和鮭魚,為認識這山水日夜;為了認識這四季的,和自己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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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清澈,「萬象相互依存,我們是自然生態的一環」,艾瑞克森的世界觀在這白屋隱隱體現,我鎮日坐在它開敞的窗前:春天的溪流,夏天的草葉,秋天陽光軟得讓蟲鳥安心睡去,還有冬,啊冬雪那無可替代的純淨肅靜──太靜太好了,我甚至懷疑它的真實。
我似乎可以就這樣一直坐在窗前,在這屋裡。
但終究還是離開了。
面對頻繁旅行、山中房子照顧不易的現實,搬到城區勢在必行。伊迪絲替白屋找到新主人,房子隨後歷經一次大翻修:尺寸變了,擴建四分之一;色調變了,門窗地板櫥櫃一律深褐色;草地縮減至半,艾瑞克森的簽名當然也不見了。白屋不再是我的白屋。
是一棟豪宅。2009年,一部以它作場景(男主角Edward Cullen家)的好萊塢電影《暮光之城2:新月》上映,它一夕成了影迷朝聖的焦點。同年五月,艾瑞克森過世。
畫室。教堂。我異鄉的家。吸血鬼的家。
我窩在樹林裡會呼吸的小白屋終究是不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