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說的一句話:「中國人為什麼沒有自己的一套字。」為了尋求這個答案,他義無反顧,注入四十多年青春歲月、精力和資本,在漫長的嘗試、摸索、學習過程中,他說:「我一點也不讓步。」……
衡陽路、重慶南路,在我的記憶中,不僅是路名,更是我六年職場生涯的印記。
走過衡陽路、重慶南路,總帶著深情的回憶:老書店、老朋友、老話題。
101年雙十國慶後幾天,我漫步在這兩條書店街的路段,急待印證傳聞中即將消失的書街,探訪久違的正中書局,和深植友誼、六十年堅定不移的元老書店──三民書局。
夜幕漸深,這一帶商店燈火錯落,沒有擁擠的人群,我一路走過來,在每一家書店前停留,有門市的,走進去瀏覽,探究這些老店為什麼沒有被潮流沖走;門市出租的,只好望著高掛在大樓上的老招牌興嘆!
1986年,我從服務二十多年的新聞界,調到全然陌生的出版世界。面對的是:台灣出版界急速轉型,展開跨越傳統的經營模式,朝向制度化、企業化的方向邁進的年代;重慶南路書店街的盛世,已顯動搖。迎接我的是:一家老書店的沉重傳統──正中書局。
剛接任,就有人建議把門市業績不佳的大樓全部出租,搬到新店去。正中大樓共十層,坐落衡陽路與重慶南路交叉口,是黃金地段。
有一天,三民書局創辦人劉振強先生來看我,他很率直問我:正中是不是要搬家?他說,他原本計畫重新裝修重慶南路門市,如果正中搬家,他也要另作考慮。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第一位出版界前輩對正中去留的關懷。劉先生簡短、堅實的一席話,給我很大啟示、鼓勵和感動;讓我領悟到正中在出版界有它的歷史地位和影響力,我們不應該氣餒、退縮、自暴自棄。我向全體同仁轉述劉振強先生的話,相約一起努力,把正中這塊擁有一甲子的老招牌擦亮。
我們毅然收回出租給餐廳的二樓,門市部從原來一層樓,擴增四倍,由地下樓到第三樓,還把大門移正到重慶南路。同時清理一百多件已付稿費、積壓未出版的書稿,訂定出版新方向,接受研考會主任委員魏鏞的委託,展售政府出版品。當時沒有書店願意承辦這項業務,魏主委找我研商。他說,各政府機構都分別編印出版品,但缺乏推廣,很可惜。他的構想是:選出內容豐富有參考價值的政府出版品,委託書局銷售。我深受他的熱忱感動,大膽接下這份實驗性的業務,結果成效不錯。
掃去陰霾,曙光乍現,正中書局業績顯現新氣象!
對劉先生來說,「正中是否要搬家?」也許只是業務上的探詢,對一個初踏出版界的新兵,卻是極大的啟迪,和往前衝刺的熱量與信心,我一直銘記、感念這一份友誼!
三民書局也開始整修門市。無形帶動了鄰近的同業,這條街又活絡了起來。
正中與三民這兩家老店,一直守在重慶南路這條具有歷史的書街上。
今晚,走過正中,一、二樓已出租,聞不到書香,仰頭往上看,沒有亮光,只見三樓一面窗上,一個大紅的「正」字,旁邊隱約可見「中」字,我過了街,面對只亮一半招牌的正中大樓,光華不再,有很深的失落感,無限唏噓。
來到三民書局,書香撲面,電動扶梯不停地轉動,載著上上下下的人群。這台電動扶梯,是三民書局決定留在這條書街的象徵。書局有電動扶梯代步,在那個年代是很進步的。
沿著一樓到四樓密列的櫥櫃,瀏覽群書,有暢銷書、長銷書、促銷書,更有相當比例的古今典籍及專僻舊版書,使人感覺置身在圖書館的開架書庫裡。我想起1993年離開出版界,向劉振強先生辭行時,他談起一點一滴創辦三民書局的艱辛經過:
1953年從分租衡陽路店鋪的一面牆書架創業,八年後搬到重慶南路,租了四十坪的店面。到1975年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大樓,以後又買下隔壁的樓房,擴展為這座三民書局門市。1993年,復興北路第二門市大樓落成,三民擁有重慶南路和復興北路兩個門市,每個門市都能容納十五萬以上書種,他說,他經營出版事業四十年,一直希望:「書店最好能做到像圖書館一樣,力求書種齊全,不分冷門熱門。」他做到了!
二十年後,今夜,重返這家老店,有點陳舊,有點擁擠,但很溫馨,充滿活力。書種遠超過當年,多元豐富,包羅之廣,可能居所有書店之首。我感受到三民書局的風格,和劉振強先生的人文堅持。
門市擴展,書種增加,必須要有健全後勤的棧庫,那是書局的心臟。正中書局的心臟,久經歲月、風雨的侵襲,面臨停止跳動的危機。我們好不容易籌到經費,卻缺乏經驗。
三民書局有相當現代化的棧庫,我和行政室主任趙祥增一起去拜訪劉振強先生,向他請教。
他非常熱心分析建造存書棧庫和興建一般大樓最大的不同點,尤其是建築結構和樓層地板的承載標準,一定要高。他說:「書是很重的。」他也詳細說明內、外部動線的設計,要注意的種種細節。他像建築師般侃侃而談,完全不像出版人。正中根據他的提示,於1990年在新店老棧庫原址,建起了一座十一層堅實、美觀、現代化的「正中復興大樓」,它不像棧庫,在我心目中,它是儲存知識文化的堡壘,我稱它「書庫」。
當我告訴同業,這座書庫的設計構想是來自劉振強先生時,他們說我找對了「師父」,劉先生替他人作嫁,打理一家建設公司,對建築很內行,也很有成就。事實上,他的事業,已超過圖書出版的範疇,進入文化傳承的園地。我深深體認到:只從三民書局看劉振強先生是不夠的!
離開出版界二十年,因為監察委員工作的特殊性,我曾自嘲:為了做個稱職的監委,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與多少機構,對外關係無形中也斷了線。但是,劉先生和我一直保持聯繫,在談話中,我約略知道他正全力投入「造字工程」,我不清楚詳細內容,只記得他常說的一句話:「中國人為什麼沒有自己的一套字。」為了尋求這個答案,他義無反顧,注入四十多年青春歲月、精力和資本,在漫長的嘗試、摸索、學習過程中,他說:「我一點也不讓步。」
記者本性,觸動我的好奇心,想去一窺劉董事長的「造字工程」殿堂。去年5月15日上午,我和外子馬驥伸來到復興北路三民書局,劉先生領著我們參觀,說明,示範;聽他述說整理中國文字的構想,漫長工作過程的苦與樂。
1971年,三民開始編纂《大辭典》,劉先生發現,當時市面上排版多用日本遺留下來的漢字,字體既不標準,又不美觀。他著手請人寫字,然後刻模鑄字。這項造字工程之浩大,遠超過他的想像,他說:「我吃盡了苦頭。」
花了十四年時間,《大辭典》出版了。劉先生說:「三民多年累積的一些資本,全部投入耗盡。」留下七十噸銅模和鑄字鉛條,堆在倉庫裡,作為他求好心切的紀念!他說得心平氣和,淡然的笑聲中,帶著欣慰、自信和些許驕傲!
他的心血沒有白費,《大辭典》被視為全方位工具書,三民書局的鎮店寶,獲得佳評。
為了一勞永逸,為了保留中國字體盡一份心力,他開始第二階段造字工程,對這更浩大、難度更高,又更複雜的文化基礎工程,《大辭典》的前車之鑑對他沒有影響,反而增加信心和執著,他不接受任何勸阻和警示,毅然動工造字。了解他的朋友與認識他的作者都說:「劉振強不是在做生意,他把生意當事業做。」
走過一層又一層造字工作室,寬敞、明亮,四周完備的參考書,每台電腦前年輕的臉孔,螢光幕上不斷移動的中國字體,交互展現傳統與現代結合的畫面,非常動人。劉董事長說,這項工程已近尾聲,已看不到初始的「盛況」;當時,有八十位專屬美術人員,分四組,用傳統手寫方法,一筆一畫撰寫,建立起明體、黑體、楷體、長仿宋、方仿宋和小篆六套字體,每一套字體,都在七萬到九萬字之間,有常用字、次常用字、罕用字、異體字和簡體字。
他形容寫字如作家寫稿,一改再改,每一個字的間架與結構,既要考量字形的美觀,又要兼顧正確性。每個字都經過他看了改,改了又看,直到滿意為止。他說:「我連作夢都在想怎麼把字寫好。」
劉振強先生又投注了二十七年時間,和無法計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等資源,回應四十年前他的提問:「中國人為什麼沒有自己的一套字?」他的勇氣,魄力,堅韌,終於為中國人建造了完全屬於自己的一系列字體,和可供排版的軟體。這位八十歲的文化人,用了他一半的歲月,默默為中國文字現代化,樹立起里程碑。他說:「在我的腦海裡,只有明天,沒有今天!」
三民書局經營的是文化事業,劉振強董事長有資格說這句話,這是他六十年不變的執著,這是他與三民書局六十年生命投合的奉獻,值得敬佩!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