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活著。她不在醫院裡,也不在監獄裡。她好好地活著。沒有被飛來的橫禍擊中,也還沒有被人生的無端打敗;那些比中樂透還高的機率,卻跟樂透一樣,終究沒有被她買中……
我想像中的中年時光,必定不是我理想中的中年時光。關於這件事情,如今我作為一名青年,多少已經離了童年的天真——在俄羅斯娃娃的中間層,層層疊疊的自己裡面,現在的我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只是其中一個;讓我想像其他的我自己,彷彿她們不是我自己。
我想像中年時的我,她還活著。她不在醫院裡,也不在監獄裡。她好好地活著。沒有被飛來的橫禍擊中,也還沒有被人生的無端打敗;那些比中樂透還高的機率,卻跟樂透一樣,終究沒有被她買中。
我想像中年時的我,她仍然矮,可是漸漸胖。還是懶得保養,幸好終於學會化妝。別人說她年輕的時候,她會開心。
我想像她吃素。我想像她每周平均至少有兩餐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破戒。我想像她開車。我想像她在一次小車禍中受到了驚嚇,就會放棄了開車這件事。
我想像她依然每天喝一杯咖啡,可是她的牙齒越來越黃。
一本書關於我的童年時光。一本書關於我的少女時代。一本書關於她的老年想像。我想像她仍然閱讀,仍然寫作,可是漸漸寫得差了,也沒有人會告訴她。
我想像那是因為愛著她的人,環繞了她的身邊。
我想像她還記得某個人。無論那個人是不是環繞在身邊。
除此之外她每周看一部電影,在星期五的晚上,有時電影十分糟糕,所以星期天的早上,她讓自己再看一部。或兩部。
看電影的時候,我總是幻想著去他方;可是我總是在這裡。
所以她總是幻想著去他方,可是她總是在這裡;反過來說也可以:如果屆時她正在他方,那麼她會幻想的,就是回到這裡。
我想像她換過一次身分證。身分證上某欄依照下表排列組合,有幾種變化的可能:
身分 | 屬於 | 不屬於 |
喜歡 | 屬於我喜歡的國家 | 不屬於我喜歡的國家 |
不喜歡 | 屬於我不喜歡的國家 | 不屬於我不喜歡的國家 |
以及沒有變化的可能。想像自己中年時會擁有什麼,是困難的;想像自己將會「沒有」什麼似乎簡單一些。
我想像她買不起任何一棟房子。
當然買不起一個報紙版面,買不起一條午間新聞。那些她還在意的事情,還是買不起更多人的注意。
我想像她沒有結婚。
我想像她沒有生子。
我想像她並沒有後悔。
有時候我會想像中年的我,她會如何怨怪現在的我:「如果妳此刻再多努力一些……」「如果妳早早改掉那個壞習慣……」,就像我想像中年的我她會如何嫉妒著我,一如我如何嫉妒童年時期的我自己。
同樣地,我們對中年的自己的想像,在某個時空的拗折點上,必定將奇幻地與我們的老年對我們的中年的回顧交會,這兩道眼光在時空的長河裡,將會奇蹟似地交會了一瞬,再錯身開來,彷彿就在兩個陌生人的彼此打量之間,產生了一個全新的人。
想像中年的我將如何看待現在的我自己,無論想像她將對我說謝謝,或說對不起,都可能使人想大哭一場。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對我說的,是:「請」。
有時候我也會忽然想起,童年的我曾如何想像現在的我自己。在那樣的時刻,有時也會十分悲傷。曾經讓我俯拾即是的,此刻正像潮水一樣慢慢退去,我不敢強求它如何漲高回來。只那沙灘上是有一個我,知道在黃昏裡只等到了日落。
或者想像活不到老年,便死了。那麼我的中年,也可能是我的暮年。上述的那些想像,又有哪些會因此而被改變?
有時候我也會想像,現在我養著的兔子,到了那時還活著。
我想像中的中年時光,遂像一座島嶼那樣孤單,也像一座島嶼那樣樂觀。
現在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不斷疊高的積木塔中一塊塊小心抽出積木,再放置塔頂,直到它整個垮掉的這種人生遊戲裡,中年時光裡的我自己,屆時想必在那些日常的移形、幾何的平衡、骨架的漏洞、抽空的間隙之中……是會時不時想起:曾經我是那樣想像過我自己。
可能她終於活成了我想像的那樣,卻討厭了此刻我的想像;或是她終究沒有活成我想像的那樣,卻始終想念著我此刻曾有的所有想像。
而那必定不是我理想中的中年時光;但或許多少還能有一些理想。關於這件事情,如今我作為一名青年,終於承認自己是會願意,如果還能有那麼一些,童年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