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救贖了早已成為廢墟的吳哥…… 很多年前決定去吳哥窟,可能是魅惑於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的結尾:梁朝偉對著吳哥的一個石洞,講他不與別人說的心事,並且永遠封存;也可能因為我的朋友黎煥雄去了吳哥之後,送我一冊非常動人的吳哥攝影集;又或許,我渴望逃避到一個充滿廢墟氣息的地方,想把自己死的心棄擲在我想像中一片廢墟如象塚般的吳哥──是啊,那時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待死的象,思維遲疑,步履維艱。
在那之前,是我生命中一個非常非常難熬的心靈的冬季,我無法忍受緣起緣滅,以為一切俱滅而空吧。
去吳哥之前,我到一家理容院,坐上座位,說我想要剃光頭。
年輕的髮型設計師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彷彿以一種很古老、老至洪荒即存的溫柔,洞悉我。她不肯為我剃光頭,但她謹慎有禮的向我說明,我的頭型剃光頭並不適宜云云。帶著一種自棄的執拗,我繼續堅持,最後,這位我並不相識的年輕女子,用一種感同身受的音調向我說:「你有什麼傷心的事嗎?」
「你有什麼傷心的事嗎?」這句話讓我對一位陌生人掉下眼淚。
最後,這位年輕的女子幫我剪了一個三分頭。
退伍之後,從沒留過如此短髮的我,以一種決絕而自棄的心,去了吳哥。
大小吳哥城、城東、城北……一個又一個所在,我慢慢的逛、去看,憑藉著手頭少數的資訊,我在吳哥窟感受一種廢墟中奇譎的生命力。
虯結的樹,從石縫中鑽竄而出;陽光照著一張又一張石雕的臉,微笑的臉。
通常是因為國王自戀而有的雕像,但又隱隱的彷彿完全自在而露出微笑想要去安慰眾生的佛的臉啊。
是癡迷眾生之一的國王?還是覺悟的佛?
印度教、佛教交迭競奪、拼貼而成的一個又一個遺址。
那些教人目眩神迷、忍不住讚嘆的遺址。
不是已然成了廢墟嗎?為什麼又給了我那麼不凡的鼓舞?
生住異滅,成住壞空。
有一天,行走在大吳哥城的城上通道,我坐在廢墟之上讀Dylan Thomas的詩,陽光明亮無比,倏忽又隱而不見,只剩下微光。微光冉冉,瞬間又日照熾然。
如是往復,彷彿剎那日光,剎那月光,波動的心都在光中,日光與月光遍照。
我坐在廢墟的高處,極目所及,彷彿泰國的大軍來襲,和柬埔寨的士兵血戰,刀槍箭矢如雨,藤甲盾牌蔽日,象群轟轟然欲裂地踏踐而來,血流成河,屍積成山。爭戰過後,大瘟疫到來。
是因為瘟疫嗎?一座設計既宏偉又精細的大城,就這樣被遺棄、被遺忘了。
吳哥廢墟,因為是石城,火不能燒,敵人也只能撤離,任憑時間緩慢地讓一座空城,慢慢的掩埋在大海般的樹林裡,為人所遺忘。
這是我的幻覺嗎?
抑或有一世,我正是吳哥城裡雕佛的匠人?被徵召入了行伍,也參與過一次血戰?也殺過人?還是被人殺過?
佛說原來怨是親。
在死亡之前,在時間之前,吳哥的諸多廢墟宛若在講說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又彷彿,在不可知的因緣流轉裡,往昔因緣難數清亦難思議,所以怨、親,也就平等了。
我留著極短的三分頭,去了吳哥,發現心未死透,回到台灣。不多久,蔣勳老師的《吳哥之美》出版了。
在一個夜晚,我捧讀《吳哥之美》,看著一處又一處我到過的所在,讀著蔣老師既通透又多情的講說,喟嘆有之!
在那個夜晚,我以為《吳哥之美》是為孤獨破敗如我而寫,是為了總結我的廢墟之旅而寫的。在那被時間掩埋而重新被發現的處所,蔣老師用美的角度,轉圜並度化了吳哥作為因緣和合、幻化之有中所示現的苦難、變易與不堪。所有的苦難、變易與不堪,在一種接近空性的體會之中,可以喟嘆,但也可以任由悲喜自生吧。
悲喜都會過去,真心打鑿雕刻諸佛的工匠的真心,忽然現前。
我彷彿了解,自己所執著的人間情誼的關係之斷裂,似乎沒那麼痛了,宛若吳哥,宛若紅樓一夢,劫波過後、幻化之中,虯結的大樹,還是從石縫中生長出來,在死絕中復有生機。
《吳哥之美》遂變成了聽我說不可為他人道之心事的吳哥石洞。
這麼多年來,若有人問我,最喜歡蔣老師哪一本書,我都毫無遲疑的說:《吳哥之美》。
觀諸法空,無所障礙。吳哥,正是說法者。
法,是宇宙萬有,一個念頭、一座廢城亦復如是。
蔣老師是生生世世之慧而得如此觀看之眼吧。
知道在廢墟之中,有過生,有過死,有過繁華,有過人去城空。
可是空中,並非什麼都沒留下來,也非什麼都沒有。
空中萬有。那些認真被創造出來的石城、石雕,那些認真凝視的眼神,交感互通而成為美吧。
美,救贖了早已成為廢墟的吳哥。
蔣老師那麼溫柔而包容的言說,讓當年讀《吳哥之美》的我,以為這本書是對我一人而說。
過往盡成廢墟,未來不可知悉,唯有當下教我們萬般珍惜。
惜取而今現在,珍重萬千;然而,就是當下也不能執取。
那個抄經度日的冬天,那個想要剃光頭的時節過後,《吳哥之美》和吳哥遂一起成為我被救贖、度化的印記吧。
破曉微光照在石城、石雕,石雕上微笑的臉。
今新編《吳哥之美》增添了文字和圖片,將以新貌面世,我彷彿看見那個年輕時的自己。
我站在時間之河的下游向他說:
去吳哥吧!晚一些,你會讀到《吳哥之美》這本書,你會知道,幻化之中,因真心而成就的美之所度脫;你會明白,劫難之中,你的心可以很柔軟,柔軟的心啊,終將近乎於空,那時,就沒什麼可以損汙傷害減滅你了;那時,陽光就照亮巴揚寺石雕那微笑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