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動詞的時序從近到遠,追溯了張人駿生涯的三個處境……
張愛玲《對照記》記錄堂伯父張人駿。筆墨省約,用字不過一千兩百。敘述裡三個動詞竟讓張人駿生鮮活潑,從書頁跳出來,有時還可能跳進某些讀者的閱後印象,久久不去。
三個動詞的時序從近到遠,追溯了張人駿生涯的三個處境。每個動詞都刺激視覺想像,各自有場景。事件的依據因應了張愛玲的年齡,自今至昔,從我見我聞轉變為他見他聞。在作者心底裡那些敘事憑證的客觀信實程度由強轉弱,主觀意見隨而自弱變強,終於發展出對張人駿生命評價的宏觀臆測。
第一個動詞是「流淚」。張人駿聽小小孩張愛玲背誦唐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而黯然泣下。情境恍若夢幻,卻是張愛玲親身經歷,就她而言,真實性不容置疑。
第二個動詞是「縋下」。兩江總督張人駿坐籮筐自南京圍城縋下逃生。南京之戰乃大清帝國崩潰的決定性戰役,所以這個動詞有其歷史重量。那個事件有兩個出處。其一是原籍南京的家傭口述。其二是「美國記者寫的端納傳(《中國的端納》,Donald of China)」。家傭口述歷史仍屬張愛玲認為可靠的間接聽聞。問題在於那本書。
張愛玲說她於「一九六○初」讀端納傳。這點重要。我們因而知道她的憶述與現今流通的中文節譯本無關,再者她寫《對照記》時候可能沒有重讀該書。由此我們可以猜測她誤引的原因之一是記憶失靈。該書於1948年由哈珀兄弟出版公司出版,作者是澤勒(Earl Albert Selle)。我找不到張人駿坐籮筐自南京圍城縋下的記錄。第八章〈南京之圍〉說張勳囚禁張人駿與滿族將軍。張勳與革命軍達成祕密協議,提前趁夜北逃,帶走他的精兵,張人駿與滿族將軍。
第三個動詞是「亂顫」。時間再次推遠。她引用端納傳:兩廣總督張人駿接見澳洲記者端納,全套官服,頭動則官帽上花翎亂顫。問題來自張愛玲的解釋:「那也是清末官場敷衍洋人的常態。」
端納傳至少兩度提到張人駿官帽上花翎亂顫(頁16與頁39),張人駿都沒敷衍端納。特別是他們第一次會面,張人駿賞識端納有意報導中國人的時事意見,並稱許端納要求彼此坦誠相待,因此點頭表示同意。幾天後即專函任命端納為顧問。清末百廢待舉,張人駿未能接受端納所有建言,絕非「敷衍」所可道盡。由於未被完全忽略,端納政治立場從支持清朝改變至支持民國革命之後,仍視張人駿為朋友。
這很有意思。張愛玲顯然意在淡化張人駿和端納之間的友誼。她不可能暗示自己堂伯父昏庸,也沒有太大的理由去怪罪端納改變政治立場而背叛朋友。她說初次閱讀該書關於張人駿的記載:「也還不十分確定是他,也許因為過去太熟悉了,不大能接受」。言下之意,似乎影射書中所記和她所知有些她沒有明言的出入。一種可能的異議是端納以張人駿為例說明清末捐官惡習。他說張人駿付了當時中國幣值的五十萬塊錢購買兩廣總督的官位,隨後半年之內就靠苛稅收回投資成本。(頁48)雖然端納無意苛責,這種說法無疑會為張人駿的歷史地位打個折扣。
端納後來還結交孫中山、張學良、蔣介石。至少一個中文節譯本忽略了澤勒寫的〈序言〉。序文記載端納說,如果他自己寫本關於中國的書,他將會以下三個句子開始:
1.本書涉及一個徹底是人類的民族。
2.此非關於中國人愛好、風俗、習慣,或道德的論文。
3.這是用同情和理解來寫的。
端納是中國的忠實朋友。沒錯。然而張愛玲不視這本書為信史。她是對的。一場戰役的勝敗由許多因素造成。無論一個人的現場報導多麼誠實,也不可能說盡詳情。信史必須顧及多方各面。南京戰後端納去了上海,告訴朋友戰役經過,立即接招引他單槍匹馬打敗清朝軍隊的讚美。(頁104)那正是他的描述可能予人的印象。端納在中國逾三十年,故意不學中國話,這樣他就可以取信於中國的朋友,因為他不會偷聽他們之間的對話。然而結果是他有時候搞不清楚中國人或城鎮的名稱。舉兩個例子。張人駿的英文名稱是 Chang Chen-chun。葡萄牙舉行澳門劃界談判的清政府劃界大臣高而謙,英文名稱是 Kao Erh-Kim。 譯名都未盡理想。端納並且錯誤預測了西安事變之後的張學良仍將在中國大有所為。(頁366)澤勒清楚了解本書種種局限,所以他在序言裡強調端納是中國問題的權威,但也提本書只是他一個人的經歷與看法。澤勒說所有文本都來自端納口述,其實訪談時端納已經病重而脆弱,某些歷史背景資料顯然由他補充過。端納傳像本遊俠傳。那遊俠就是端納。
《對照記》說張人駿晚年貧窮暗示著他為官清廉。「彷彿總比較是多少是個清官,不然何至於一寒至此。」這點還有待史家確認。張愛玲的目的很明確:她希望讀者不僅同情,而且藉由她的建議,進一步去尊重張人駿。她已經盡其所能用文學方法推動了這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