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個國家歷史的全貌,可由其人民一片片拼圖組成,這就是我的一片拼圖…… 個人生命經歷,
反映大時代身影
2009年,台大名譽教授齊邦媛出版《巨流河》,引起海峽兩岸讀者廣大回響,為中國現代史留下一本珍貴的紀錄。這本書,不僅敘述個人生命的經歷,更反映了大時代的身影與潮流。在她大作的感召下,我也寫下這本一生的紀錄(按:《此生不渝》)。假如一個國家歷史的全貌,可由其人民一片片拼圖組成,這就是我的一片拼圖。
今年是中華民國建國102年。狄更斯先生《雙城記》有道:「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這是有信仰的年代,也是懷疑的年代。」我覺得這些語句也很貼切地描寫了中國以及台灣過去102年的歷史。
我現已年過七十。我一生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自1939年出生到1965年赴美留學,在這個階段中,一些經歷影響了我的一生。
「劉自然事件」後
決定改念外交
第一,極為坎坷的童年。
1939年,抗戰第三年,我出生於東北哈爾濱。1942年,父親因在大學參加祕密抗日組織,遭日本憲兵追捕,而逃往關內,從此展開他的流亡生涯。1945年,我隨著母親萬里尋親,從哈爾濱到西安和父親團聚。1947年,隨父母從西安回東北家鄉,由於國軍收復東北失利,全家又從瀋陽逃難到上海,再轉來台灣。所以從六歲到九歲,不到四年時間,我追隨著父母,走過大江南北,並且跨過台灣海峽。我的生命,可說是隨著國家命運而起伏,「國仇家恨」這四個字,在我童年的心坎,即烙上深刻的印記。關於幼年流離失所,齊教授說她讀小學換過七所,我也換過四所。
第二,人生方向因偶發事物而改變。1957年5月,台北發生「劉自然事件」。一位美軍因細故槍殺國人劉自然,肇事者由美國軍事法庭審判,竟判決無罪釋放,引發數千台北市民搗毀美國駐華大使館之重大事件。我小時生於「偽滿洲國」,長於抗戰,民族意識特強,此一事件使我義憤填膺,深知「弱國無外交」,但更需要外交,所以將大專聯考原填之台大外文系志願,改為政大外交系,這一更改,決定了我一生的學業與事業。
另外一件事情使我決定赴美留學。政大外交系畢業後,我於1964年,順利通過特考進入外交部北美司服務。在服務期間,我國駐美大使蔣廷黻向外交部建議,希望外交部每年能選拔兩位年輕外交官赴美深造,但外交部限於經費無法辦理。蔣廷黻先生是著名外交家及史學家,為我畢生最敬仰的前輩之一,他的建議啟發了我留美深造之心,在考取國內「中山獎學金」後,於1965年赴美留學。
在美國
經歷兩個震撼社會的運動
我人生第二階段是從1965到1982年,在美國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在這個階段中,我遭受幾個強烈的衝擊。
首先,美國在1960與70年代,正經歷兩個震撼整個社會的運動。其一是民權運動。在這個運動中,黑人只不過要求和白人平等享受憲法下的公民權利,但許多地方政府對他們的回應是,用警棍、催淚彈、警犬、消防車水龍予以襲擊,甚至將他們拘提入獄。最後,領導民權運動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牧師,竟死於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槍下。
其二是反越戰運動。雖然大多數美國人民支持美國參加越戰,但是,反越戰人士指出,美國在越戰(1965-1973)投注的炸彈總數,是西方盟國在二次大戰所投炸彈總數之一倍,美國已將越南變成殺戮戰場。我來自一個以反共堡壘著稱的中華民國,面對美國主戰與反戰兩派之爭,我該支持哪一派?在以上兩個運動的影響下,我在芝加哥大學決定攻讀美國歷史與政治。
我在美國面對的第二個衝擊,是1970年底、台灣與香港在美留學生發起了保衛釣魚台運動。它本來是一個單純的愛國運動,但是翌年10月,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席次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1972年2月,美國尼克森總統訪問中國大陸,全美掀起一片「中國熱」。在這些發展下,參與保釣運動之台灣留學生分成左、右兩派。一派高喊毛澤東萬歲以及回歸祖國大陸,另一派則堅持反共,並誓言與台灣共存亡。在這個對立之下,我應該站在哪一邊?
1997年,我出過一本小書──《漂泊──中國人的新名字》,余光中先生在序中,對我在美國此時的遭遇,有這樣的描述:
如果說,漂泊的背景是江湖,則美國之為江湖對於作者更有雙重的疏遠(double alienation),一則因為人在異國,二則因為意識型態的分歧,在異國遇見的同胞往往形同陌路,甚或成為仇敵。內戰而要演到外國去,也太令人傷心了吧。
血必須流返原鄉,
才停止沸騰
對我的第三個衝擊,來自歐美學術界對中國共產革命的兩極化評價。1972年,位居美國研究中國問題首席地位的哈佛大學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教授說:「毛澤東的革命是數百年來,發生在中國人民身上最好的事情。」但是,哥倫比亞大學著名教授察哥里(Donald S. Zagoria),則認為中共在大陸的統治為所有暴政之首:「在所有的暴政裡面,有一種號稱要為受害人帶來好處的暴政最為嚴苛,因為施暴者自認良心無愧,而受害人卻感到其無比殘酷。」面對這些南轅北轍的評價,我該如何取捨?
在美國異鄉作客,國族意識自然濃厚起來,再加上海峽兩岸尖銳對立,使我在美國求學及任教期間,一直鑽研20世紀中國的一些重大問題,例如共產主義革命為何成功?國民黨政府為何失敗並遷台?中共政權在毛澤東統治下之功過為何?中國未來將往何處去?更重要的是:台灣生存的意義為何?她的前途何在?對我而言,這些問題已不僅是學術上的探討,其答案將決定我人生的方向。
對我的第四個衝擊,是1979年美國和台灣斷交並和大陸建交。當國家遭受如此重大打擊,我該如何共赴國難?午夜夢迴,「夢中憂患尚如山」之感,常襲心頭。
我在美國將近二十年,幾乎都是在以上衝擊中度過,這些千迴百轉的心路歷程將在本書一一坦述。
1979年4月,美國和台灣斷交後四個月,我回台灣共赴國難。1925年,詩人聞一多結束在美國留學生涯,他回國時,他說他「只是跟著一個夢走罷了。」作家鍾理和在1956年出版《原鄉人》中有這樣一段話:「我不是愛國主義者,但是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所以,我也是跟著一個夢回來了;我在美國二十年思念台灣的血液,也因為回到原鄉而停止沸騰。
在台灣耕耘的日子
從1979年到今天,是我人生的第三階段,這三十多年,是我在台灣耕耘並與之相濡以沫的日子。
這三十多年,正值中華民國與台灣歷史上最有成就的時期。1970年代以來,在退出聯合國及美國與我斷交的打擊下,國內要求改革的呼聲與黨外爭取民主的運動同時出現,蔣經國總統厲行革新並進行十大建設;1980年代,他又作出開放黨禁、解除戒嚴、開放老兵赴大陸探親、開放報禁等一連串重大決定,從此啟動了台灣政治民主化、經濟自由化、社會開放化以及兩岸關係正常化的時代列車。
李登輝總統任內,終止動員戡亂時期,終結萬年國會,然後進行總統直選。2000年,民進黨陳水扁執政,是中華民國遷台五十五年後,第一次政權輪替。2008年,馬英九所屬國民黨重新執政,這是政權第二次輪替。根據許多西方政治學者的說法,一個國家政權經過兩次輪替,其民主政治即可鞏固,所以,今天的中華民國是一個真實的民主國家。
個人何其有幸,從1979年回國服務迄今,都能投身於此一使台灣脫胎換骨的再造大業。本書將個人經歷與感想寫出,為此一大業作見證。
在這三十多年,我工作的範疇有三。
第一個範疇是在行政院新聞局服務(1987-1991年)。第二個工作範疇,是在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簡稱國關中心)服務。工作的第三範疇,是化解兩岸敵對關係。
無論在總統府「國家統一委員會」擔任研究委員,或在政大國關中心服務期間,為了達成任務,從1992年起到2013年,二十年間我多次赴大陸參加各種會議。但更重要的是,和大陸對台工作單位(如「國台辦」),尤其和「海協會」(海峽兩岸關係協會)之負責人士(如汪道涵和唐樹備等人),針對兩岸關係進行多次深入的溝通。
在這二十年的溝通過程中,最令我感慨的是,大陸不僅不承認我們是一個國家、不承認我們的政府、不接受一國兩區的劃分,甚至連我們1991年頒布「國統綱領」內所提「互不否定對方為政治實體」,都不接受。對於該綱領中「一個中國原則」,以及願意在自由、民主、均富的原則下追求中國統一等用語,大陸也從未給予正式肯定。兩岸從1987年開放往來至今,雖然雙方經貿關係日益密切,但是雙方在政治上不斷衝撞的結果是,現在「國統綱領」與「國統會」已經是名存實亡,甚至於名實均亡;台灣從原先有追求國家統一的目標,到現在只剩下「不統、不獨、不武」的立場。為何會有這種結果?我在本書,首次披露二十年來和大陸高層談話的紀錄,讀者應可從中獲得一些答案。
台灣如何贏得世界的支持?
中華民國之前途,並不必須受制於大陸政府,她的生存和發展,還要看她對大陸甚至在世界上扮演何種角色。
大陸上海大學朱學勤教授,以這樣感人的話語,說出他對台灣的感受與期許:
我從飛機上看下去,台灣翠綠欲滴,真如一葉孤舟,漂浮在萬頃波濤,使人憂,使人愁。寶島非別處,她比中國更中國,她是我們的過去,更是我們的未來。大陸人士對台灣有如此高之評價,我們怎可妄自菲薄!?
美國史丹福大學胡克(Sydney Hook)教授,是美國學術界公認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在1984年,我和他有一次深談,他給台灣三點非常懇切的建議:
台灣必須要做到三點,才能贏得世界支持:第一,台灣一定要作為中華文化的維護者與發揚者,因為你們的文明是世界四大文明之一,是整個人類的資產;第二,台灣一定要實行完全的民主,以提供大陸人民另一選擇,因為舉世都關心中國大陸未來的動向;第三,台灣必須要能告訴世界她生存的意義何在?
我認為他正確又睿智地指出台灣應走的方向。
我生命真正的動力,來自國家愈挫愈勇所給我的啟發與激勵。歷經八年抗戰,中國人民終於勝利地度過那段血淚交并的歲月。台灣從1950年代的風雨飄搖,到今天已走出一條自由民主的康莊大道。我生命的變化,都和國家命運的起伏息息相關,所以跟國家建立了一份極為濃郁的感情,並因感恩而圖報,這貫穿了我一生的思維與行事,所以,我取「此生不渝」,作為本書的正書名。我一生,八年生活在中國大陸,四十五年在台灣,將近二十年在美國,所以以「我的台灣、美國、大陸歲月」,作為本書的副書名,本書即是我在這三塊土地生活的紀錄。由於我親身經歷了這七十餘年中國、台灣及美國歷史的一些重要發展,我在書中提出我的觀察與看法。
謹希望本書能有助於國人對這七十餘年國史的了解,並從而生出信心與力量。
(邵玉銘《此生不渝》將由聯經於9月出版,本文為其序言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