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第35屆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
這篇作品組合元素多,其中主角的爺爺,代表著國族離散的意象;父親和母親是愛情離散,父親和孩子之間則是親情離散。文中也充滿海洋意象,雖是簡單帶過,但意象鮮明;文字流暢,有可讀性;有現代又有1949年,從時間跨度可看出作者的企圖心。──季季
這是個聰明的作者,以點(哭點、亮點、焦點)突圍,是入圍作品中缺點最少、感情節制度掌控最好的一篇,看完有點悲涼。──林俊頴
塞著耳機,iPad擱在手上,loading,Map更新,矮厝全部壓扁變形,白色是路,黃色是房子,那一片藍色是海。我把爺給的地址設為目的地,大橋橫飛過海,Map的規畫路線,突然筆直切過漁市。
大學畢業前,我修了一門「鯨豚保育生物學」自然通識。老師身形嬌小,博士論文寫的是鼠科生態;她花費一年半在佛羅里達的山裡記錄松鼠族群,返台後卻投入了全然陌生的鯨豚領域。
「因為鯨魚很可愛啊,」這是她的理由。
最後一節課,她介紹了梅爾維爾的《白鯨記》;「不要以為生態研究只是冷冰冰的數據分析,還要顧及文史背景。」鯨魚是高產值動物,鯨脂能做潤滑油,甚至可以點亮燈塔;龍涎香是高級香料,鯨鬚可做淑女的馬甲、陽傘骨及蓬裙。她說,《白鯨記》記載了捕鯨業的時代巔峰,捕鯨船運用鯨的洄游特性,算好時機,總能將鯨群攔截圍捕。敘事者以實瑪利抱持著「即使失敗,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的心情,放下陸地上的一切,決心跑遠洋冒險。他先抵達一個專做捕鯨船生意的南方島嶼,海市蜃樓般的炎熱小鎮。
我終於來到這裡,北勢寮。
爺說,我們這裡也曾捕過鯨魚……
果然一點風都沒有……。路邊歐巴桑軟帽袖套,隱身鐵皮棚下,或蹲或坐,拿著蒲扇,搧著更熱的風。吻仔魚丸和炸花枝條散落油膩黑鍋的小鐵架上,像隨時會焚燒起來;板凳稀落擺著圓滾的椰子,木板招牌大大寫著「水」。地圖顯示的是Google街景車多年前的巡行,多年後街景幾無變化,幾個歐巴桑依然或蹲或坐盤踞店門口。像是明信片圖景,色彩則在陽光的強烈照射下,鬆動扭曲。
我跳上堤岸,粗礪的鹹味直衝鼻孔。
就像旅行雜誌裡,那麼標準的南方夏天:單調的海。單調的椰子樹。爬滿馬鞍藤的沙灘。如果再補上一份暑假作業,就更完整模擬一個夏天。
「我們」的暑假作業,總是熬到開學前一晚才開始;爺,和我,共同捏造不存在的家庭旅遊。客廳餐桌當書桌,我歪著頭寫:爸爸開著新買的休旅車,播放巴哈無伴奏,載我們到壽山動物園,看獨居的亞洲象,和一對斑馬夫妻。我寫:趁著假日,我和妹跳上媽的小綿羊,三貼去台糖花市。媽拉開零錢包,讓我們在台灣欒樹下做沙畫,妹畫小叮噹,我畫皮卡丘。完成後媽已抱著一盆蘭花走來:「迪,眉,差不多要回家囉,拔還在家裡等我們。」或者,我寫:清境農場的三天兩夜民宿之旅(民宿取名「摘星山莊」),日本京都古蹟之旅(我們吃了宇治金時),挪威峽灣之旅……,愈寫愈是興味盎然,心臟脹得要命,靠著想像力編造了十七個不存在的家庭旅行。我忽然詞窮,心虛,還要回頭「複查」,當天是否卡到休館休園,雷雨颱風。
我把自動筆砸到地上,蹺腳轉開電視,頻道胡亂跳,鄉土劇,偶像劇,綜藝節目,動畫重播,最後停在MTV台。周杰倫穿著吊嘎垮褲,rap中國功夫。爺走進屋裡,手忙腳亂撿起筆來,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還欠多少?」
「什麼欠多少?」
「那個啊,那個,」爺指了指桌上的斜了一邊的暑假作業。
「哪個啦?」我雙手倒放,頭一枕眼一閉,「好啦,三天啦。」爺便趿著藍白拖,騎著老野狼直奔西子灣澄清湖,帶回一疊觀光導覽手冊。
要求佐附照片的「日記」最讓我頭痛。總得在日記最後,謊稱相機突然沒電,或者把底片通通扯出來曝光。抓起彩色筆,畫上模模糊糊的樹啊花啊,這個是爸,這個是媽,妹和我。國小六年,我拿了四次「最佳旅遊獎」,站上司令台,接受掌聲領獎。我受命跟其他獲獎同學輪班,守在穿堂,推銷我們的模範生活。他們笑盈盈的樣子讓我心安,看起來也像造假。
我的故事裡面從沒有爺。爺擁有一座花園,位在公寓四樓的小小陽台,掛滿盆栽。爺按照植栽手冊,選定不同花期的盆景;花園四季恆春,就連冬天都有細紅的油點草綴閃。
爺是真的,但我的故事裡從沒有爺。
爺看了我的暑假作業,笑著說,你真該去旅行社上班,像是那個,那個誰啊?你表姑啊,每天飛來飛去,還同時交往六個國家的男朋友。我說怎麼可能啊,我根本沒有真的去旅行過,這樣也可以嗎?爺說:「可以啊,怎麼不行?你有沒有讀過〈岳陽樓記〉?」有啊,國文課本裡面有,很有名。「小范老子寫的也是胡謅啊,他從沒去過岳陽樓。」我頓了頓,應了聲是喔,因為他是范仲淹哪,我只會被當成詐騙集團啦。
我也幻想過啊,由我籌畫一趟家庭旅行,帶著爺一起。可能我還會說,喂,爺,你的故鄉在哪裡?我們找一天回去好不好?
父親突然回來了。
距離大學指考還有一個月,非常時期。高雄火車站附近補完習,搭著末班公車搖搖晃晃,到了總站剩我一人,再走過一條全無燈火的路。回到家,打開門,看見有人鬍渣滿面,陪爺圍著方桌用餐。燈泡懸在頭頂,他們吃著一團血紅的微波義大利麵,桌上還有炸雞全家餐一桶,百事可樂一瓶。「好晚了耶,吃消夜啊?」我瞥了他們一眼,直接走進房間。
書包一拋我便蹲在地上,不停顫抖。我剛剛,有沒有朝「他」微笑?點頭?有人敲了門,門沒鎖。爺探進頭來像是探監,「怎麼了?那是你爸啊,不認識啦?」我的聲音像灌過強酸,嘶啞著:誰?誰啊?我爸誰啊?我夢見過無數次的,那些萬里尋父故事:山也跋了水也涉了,終於相逢,兩人抱頭痛哭,喊著爸我好想你兒啊你辛苦了……。
騙誰啊。
我只是用力拖延那個時刻。
父親突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衣服舊了一點,卻只像去附近公園散個步,流點汗,然後靜靜地,坐在那裡。我解開制服襯衫的釦子,一顆,兩顆,慢慢地拆,若無其事地拆。換上吊嘎及運動短褲,深吸一口氣,才走出房間。餐桌旁已不見父親蹤影,卻在昏黃燈下聞見一股陌生菸草味,跟爺不同牌子。洋的?
千百畫片刷啦啦啦閃逝,有一炭筆飛快勾勒:媽死了,父親被人帶走,爺在燈下像顆氣球,飄來盪去。爺抱著我,我在地上爬。爺牽著我,我背起書包,換上國小制服,國中制服,高中制服。最後,停在這個擺滿速食的餐桌。
定格,垂著雙手。
一隻厚手輕輕落在我的肩膀。
我走進窄巷,感覺神祕寧靜,像Jonah被吞進鯨魚腹裡;那個剎那,他想到了什麼?相仿的矮厝不斷複製,夾出一條幽暗小徑。我站在纏滿青苔的房前,輕點「重新整理」,GPS十字鎖定,代表我的箭頭,與目的地緩緩疊合。沒錯,就是這裡。我回頭看看四周,陽光從破洞的鐵皮屋棚蝕落,撞擊掛在牆上的鋁盆。細小黝黑的水溝。空無一物的曬衣竿。彷彿數百年無人自此經過。
試了試門把,鎖著。我從包包裡掏出爺給的鑰匙,輕輕一轉。
厚重的菸味立即將我包圍。不是爺的,那混合著人的體味,體溫,有些腐爛的香氣。不,也不是父親,不可能是父親。白漆些許剝落,裸露內裡乾灰泥牆,屋角垂掛一面大蜘蛛網。牆上小小的通風窗,透進微弱天光,書桌收拾乾淨,緊貼著牆。印有米奇米妮圖樣的床單,也鋪得相當整齊。
我坐在書桌前發呆。拿起iPad對著那面通風窗,拍了張完全曝光的照片,像是一個深深凹陷的白色窟窿。上傳臉書,附註:「我家」,一分鐘後累積了十七個讚。我把書桌的抽屜全部拉開,除了幾包空菸盒,還有一本黃色封皮的農民曆。最末頁是「食物相剋表」:豬肉與菊花相剋。雞蛋與消炎片相剋。鴨肉與鱉相剋。爺非常重視這張表,倒背如流,要求我也如九九乘法誦讀。隨意瀏覽農民曆,對照了一下今年生肖屬馬的……,嗯?翻回封面,啊,原來是四年前的,那時我剛進大學,十八歲。
四九年大撤退,年僅十八的爺被夾帶上國民黨的船,幾番輾轉,一個人來到這個南方小鎮。這是爺告訴我的,他的「故事」。比我的暑假作業更缺乏細節、缺乏實感。他總是一邊修剪掛在牆上的鐵線蕨,一邊打著哈欠:「哈──要是蔣總統沒帶我們過來,我早就天天啃草根啦,哪有閒工夫在這裡蒔花弄草?」更奇怪的是,他從未提過對岸的家人們,更別說返鄉探親。有次我問起,他摘下一片沙漠玫瑰的枯葉,答道:「我怎麼可能回去?我老家早沒啦!」我說,沒啦?什麼意思?「不要問我,我全忘光啦!」面對我的狐疑表情,他唯一的證據只有那過分強調捲舌的發音。
父親被控殺妻那年,爺連夜上高雄,只帶了三天的換洗衣物以示信任。沒料到官司就這麼糾纏下去,兵敗如山倒,最後判了無期徒刑。爺為了撫養我,再次成為異鄉客,長住鳳山十餘年。爺把北勢寮這幢老厝,無償送給一對撿拾回收品維生的老夫婦,唯一的要求是永不換鎖,並多打一把鑰匙,交給兒子。
他們的兒子,爺的兒子,我的父親。
爺來台後終身未娶,據說對岸有個指腹為婚的妻。而那對老夫婦終身赤貧,只有孩子一個接一個,從未少過。他們將五十歲時出世的第九個男孩,過給獨身的爺。父親入獄後,鑰匙藏在臥室老掛鐘裡頭;我十五歲那年,爺踮腳取下鑰匙,用交付遺產的語氣對我說:「你爸也許不會回來了。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