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主持台北書院，「山長」之稱漸為諸方熟悉，許多人好奇於書院院主為何要稱「山長」，最直接的答案，當然是宋時即已如此。
兩宋是書院肇建與鼎盛時期，相對於官學，書院是民間講學之地，一鐘鼎、一山林，謂之山長原即貼切，何況書院確多在山林之處。
然除回歸傳統並有別於當今諸多機構院長之稱外，我之選山長稱謂，亦因書院之立，係受唐代禪道山林講學之風影響所致，再加以自己從小就有山林之志，即便出入紅塵，迄今生活中亦無時不有山林的影子。
談山林，在中國必關聯於隱逸。隱士存在於許多文化，但中國的隱士文化有其獨特處。西歐、印度的隱士或結廬於絕崖，終日祈禱，以使上帝入於心中，或日食一麻一粟，頭陀苦行，以超越世間之種種；中國則不然，談隱士，你想到的，是「采菊東籬下，幽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是傲嘯山林、悠遊林泉的山居歲月，端的是世間人也欣羨的生命風光，於是在中國，隱士乃可直稱為隱逸。
隱逸文化，主要受老莊影響，這影響現實中，為中國人在儒家規矩外立了出口，生命由此得以稍歇，而就終極，它自來就昭示世人於此契於大道。
正因契於大道，談終極解脫的佛家就與山林密切有關，後世甚且有「天山名山僧占多」之說，「無山不寺」竟成了中國山林的一個典型景觀。
無山不寺，寺又以禪寺居多，禪家隨緣放曠、任性逍遙，到中土，原相接於老莊，論鍛鍊，又須直上孤峰，「不與萬法為侶」，居山寺外緣既放，「體露金風」，乃能直聽「無情說法」。
談無情說法，不得不提及蘇軾的〈宿東林寺〉詩︰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東坡夜宿廬山，於山色不動、溪聲廣長有契，但這無情說法，非入於斯境，有誰得聞？因此乃有「他日如何舉似人」之嘆！
入於斯境方得聞，此境，原不止於廬山之實境，這境，更指道人之心境。曹洞宗的開山祖洞山良价曾於此叩教於雲巖曇晟︰
問︰「無情說法，什麼人得聞？」
巖曰︰「無情得聞！」
無情說法，無情得聞，因落於情識，起心動念既都在起落得失、愛憎迎拒中，則雖大道現前，亦將睹面不識。只有將思慮心放下，用心若鏡，則一切現前。而至此，物我一如，連「境」之一字亦不可得，是謂無情。
心如瀑流，要入於無情有多難！況才情橫溢如東坡者，於是還得斯時斯地，藉廬山夜景乃得一轉。
廬山以煙雨名世，煙雨原多變化，但夜色中的廬山又不同，只餘山色不動，即便有溪聲，這一溪長流，亦無以啟人凡情起落。
離凡情起落，在廬山須賴月色，而天山名山盡多丰姿，亦皆有此限。可落於安徽南部、古稱舒州之地的天柱山則不然。
相較於黃山之奇絕、華山之險秀，天柱其形並不外揚，而較諸五嶽之盛名，天柱前期雖曾列名南嶽，其譽則早為衡山所奪，名亦少顯於世。但話雖如此，論沉靜不動，天柱則非諸大名山所能比。
說天柱山沉靜不動，係因整山乃一大塊一大塊花崗岩所成。一般山樹多石少，名山則常樹少石多，以此乃顯奇絕險秀之姿，天柱山亦樹少石多，石亦迥非凡品，但量體既較他山為大，大塊座落，其形又經億萬年磨洗，非如黃山、華嶽般線條多有斧鑿刀削之跡，乃與天地四圍相合，就予人亙古以來即此不動之姿座落於斯之感。
沉靜不動，但非乾枯，非乾枯來自石形，皆內斂大氣，卻又各有其姿，石與石相接處又有奇松生出，而樹石皆不獻媚、不張揚，也不孤高，只以卓然之姿，「兀自在那」！
卓然而內斂，只因山體沉靜。而即便遊天柱時遇雲雨變幻，這變幻也與他山不同，因山體沉靜，你的心乃不隨雲雨變幻而往來。有此不動的山體，你才真看得到「兀自在那」的種種，你才知為何傳世的禪語「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會出在天柱。
談禪，論與他宗之別，一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見佛」，可予總賅；但說禪家生命，最常被舉則恐怕要屬「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之句。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語出天柱崇慧︰
問：「達摩未來此土時，還有佛法也無？」
師曰︰「未來且置，即今事作麼生？」
曰︰「某甲不會，乞師指示。」
師曰︰「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學人關心達摩之來與未來，佛法之有也無，天柱崇慧卻要他將這些都放下，直問當前如何安放，答案則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的確，禪舉本心自具，原不待達摩來去、佛法有無，關鍵還在你是否能於萬古長空中映現一朝風月！
萬古長空是用心若鏡，因此能「胡來胡現、漢來漢現」，禪家正如此以直心應緣。《楞嚴經》說「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大乘佛法談「真空妙有」，乃至六祖慧能在禪法上最根本的拈提「定慧不二」，都述此義，但卻都不似「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般能如此以境直顯。
能以境直顯，是否正因人在境中？千年前的天柱崇慧面對此沉靜不動之山體、卓然而立之奇松、雲雨來去之變化，於是應學人之問，乃就所見隨口而出。而此隨口，卻因本心應緣，因人在境中，乃極其自然卻又卓絕古今。
的確，沒此境要出此語就難，在天柱山觀月色，月明當空，卻因山體沉靜，你就能感受到那熠熠生輝的「生」，就能感覺到皓月橫空的「橫」，而自習禪以來，早就熟悉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到此，也才真有斯境斯人之嘆。
斯境斯人！天柱崇慧是牛頭法融法嗣，金陵牛頭宗是唐初禪門重要的一系，開山祖法融隱於牛頭三十年，向有「百鳥啣花」之異，後遇四祖道信得法，但卻「從茲百鳥不啣花」，從素具異行到無有異行，「緣何百鳥不啣花」乃成禪門公案。
為何百鳥不啣花？四祖為法融的開示道出了訊息︰「心若不強名，妄情從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所以四祖要法融「隨心自在，無復對治」。
無復對治，即不因境而轉，不起心動念，你既與萬物冥合，百鳥乃無由識異，自不啣花。所以人問天柱崇慧︰如何是「天柱家風」，他答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更無風月四山流，天柱山與他山之不同，在不予人起心動念。黃山奇絕，處處顯奪天之功，華嶽險秀，原自亦必睥睨於一方，其他名山亦多如此，由之，你或一覽眾山小，或登高而自卑，雖亦激勵道心，但也易在世情中轉。天柱則不然，它只「立其無姿之姿，說其無言之言」。
無言之言，禪家有知名公案︰
世尊因外道問︰「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據坐，外道讚嘆云︰「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乃具禮而去。
阿難尋問佛︰「外道有何所證，讚嘆而去？」世尊云︰「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
後世寫《碧巖錄》的圜悟克勤頌此公案，寫下了這樣的四句︰
不問有無言，言前立問端；
兩邊俱坐斷，一劍倚天寒。
要不落兩邊，你可以殺活同時，如劍客之擊般隨立隨破，斬斷有無；但不落兩邊，更可以直入兩邊未發之前，正如釋尊據坐，既不落言說，自坐斷有無。而天柱，即頗有此據坐無言之姿。
據坐無言，因本自具足，無有欠缺，而這無有欠缺，竟使得當前名山常有的人文缺憾不存。
中國的名山不少，一般常舉五嶽，到黃山，許多人難免「黃山歸來不看嶽」之感，我自己多歷諸山，的確也認為黃山一絕，而能與黃山相匹者，則有三清與天柱兩山。
三清山名氣不如黃山遠甚，可能因地處江西僻遠之地，也可能因後世道門未若釋家興盛，但它雄偉與奇絕得兼，尤其前者，論大氣開闊可稱諸山之冠。
天柱山雖為古南嶽，其名卻較三清山更隱微，論雄、論奇、論絕、論險、論吞吐、論變化亦皆不如前兩者，但沉靜不動，離於起落的言前之姿卻在諸山中難得。
三山中，黃山名氣之彰與漸江、石濤等畫僧有直接關聯，三清山顧名思義即與道門有關。而遊兩山的共同遺憾，卻正是此釋道兩家的痕跡已盡乎無存。
同樣的遺憾按理也應該出現在禪院不存的天柱，可其實不然！它沉靜據坐之姿既已直顯山色不動，有無寺院乃屬餘事。而若有，也該如其月色般，是映於萬古長空，又不礙萬古長空的一朝風月。
這映，這不礙，宋僧中際善能說得好︰
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
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
正因萬古長空與一朝風月原為一事，天柱的一朝風月乃不能如諸山般名剎競秀，所謂的「無山不寺」，乃不適於天柱。在天柱山道上，我不只一次想到台灣的食養山房，若天柱要有人文風月，或許也只有這樣的風月才好映現在天柱吧！而以當前大陸在道場重建上顯現的急切，官方民間文化視野常見的短淺，對天柱當前的無有叢林，我在並無遺憾外，竟有著一分由之乃能對接千載之前天柱家風的慶幸與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