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所欲」四個字說給媽媽,後來每每心中作痛的時刻,讓我稍稍感到一絲安慰……
和我們家往來較多的長輩,常指著我說,「你像你爸爸」。我後來做了和爸爸一樣「搖筆桿」的工作。但主要是我長得像爸爸。我爸是南方人的樣子,大眼睛,雙眼皮,長形臉,瘦高個子。就算不是美男子,在他那一輩裡,算是挺好看的男人。
我媽就是標準的北方人了,眼睛細小,偏偏臉又圓。她吃起東西完全沒有自制力,我長大後唯一看她發憤節食過一回,就是我婚禮前,她為了要穿上那一身黑黑金金的旗袍亮相,認真餓瘦了好幾公斤。之後她就不再為發胖煩惱,反而自誇,「我不好看,可把你們每個都生得又聰明又漂亮,這很本事?!」
這句話成了她晚年的口頭禪,想必是她一生最為得意自豪之事,每天都說上好幾遍。陪了她最久的外傭米西亞一次問我:「奶奶說很本事,是說什麼呀?」眾人都說米西亞的中文厲害,「很本事」三個字還是難倒了她。
倒是做頭七法會那天,師父指著媽媽的相片說:「你們媽媽很漂亮欸,你看她笑得多開心。」我看著媽媽一頭白髮,眼睛笑成瞇瞇的,好像從相片裡還看顧著我們。我第一次覺得,媽媽原來就是「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那種漂亮。
向來人家說「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我不大能起共鳴。從小時候起,我不時有種感覺,我媽和別人的媽媽有點不一樣。不能說她有多獨特,但反正她不是含辛茹苦那型的,甚至稱不上勤快能幹。她做菜是我爸爸教的,家事只能說勉強及格;當然,七年裡生了五個孩子,能做到及格也不容易了。
主要是媽媽性格鮮明,是個烈性女子。她愛自由,我行我素,凡事絕不忍耐,遇到障礙一定對抗到底。她好惡分明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對人、對食物、對事情的評價皆如此。喝茶一定要滾燙的才喝,以前大熱天會口裡嚼冰塊,對她所謂「溫不吞吞」或「淡不索索」的東西毫無興趣。有時我們拿了吃食要給她嘗一口,她不屑一顧,說吃就要吃飽,不然寧可餓著,「吃一口」算怎麼回事呀!且她奉行自己的信念徹底,我聽過她大言不慚:「就算老天爺判我有罪,只要我覺得我沒做錯,我就是沒錯。」一派大無畏的樣子。
這樣的脾氣,直到她晚年才稍微柔和了一點,但不時看得出本性難移。有時她來我這裡住,我們家伙食清淡,她碗筷一推,「這沒有肉,菜又不鹹,是要我吃什麼?」我幫她洗澡,手腳粗重一點,她大聲嚷起來,「欸,我這是肉耶,會痛的。」她最敬愛她的大嫂子,總說「你大舅母是個好人」,但當著舅媽面,她照樣使性子。一回我聽舅媽勸她,飯要涼了,趕緊吃完吧,她馬上不服氣頂回去,「我的飯涼不涼,你怎麼知道?」舅媽看著這到老還是拿她沒辦法的小姑,對著我苦笑。
媽走了以後,舅媽一邊掉眼淚,一邊自我安慰地說:「也好啦,你媽這一生算很有福氣了。你看她,一直都是照她自己的意思過日子。」
這樣的媽媽,我們孩子是無所謂,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媽媽罵也罵不怕。但我爸爸面對這樣的妻子,老實說,是有辛苦的時候。我多少次聽見爸爸生氣跟媽說,「你不可理喻。」有時則是無奈向我們訴苦:「不用勸你媽了,越勸越糟,越叫她不要做,她偏要做。」媽媽喝咖啡,已經加了滿滿兩大匙的糖,若有人在那關頭說一句太甜了,別再加糖了吧,她一定眉毛一挑當場再加兩匙進去。所以我們都學乖了,她想做什麼事千萬別攔著,保證勸了會有反效果。
不知怎的,爸爸說媽的「不可理喻」,「你這人就是勸不聽」,後來竟變成紹樑經常對我的埋怨。他有時還加強語氣,添一句「你好可怕,跟你媽一模一樣。」但這話又並不是怨怪誰的意思,無可奈何的意味多一點。婚後不久有回吵架,他衝口而出,「你媽講你的果然沒錯。」我追著問,我媽講我什麼了,他才招認,婚前媽把他找去「個別談話」,說這女兒脾氣不好搞,軟的不吃硬的也不吃,叫他要多忍耐。又教他,雖說軟硬不吃,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來軟的還是比硬的要有用一點。紹樑從此只好這樣「受教」。
但媽媽卻不是只護著自己人,她心中有把秤。我出嫁前,她也同樣對我個別訓話過,「你要記住,不可以欺負老實人。欺負老實人不算本事。」她和小弟一家同住了多年後,終於鬆口對我們誇獎弟妹,「大方方很好。我很容易跟人家生氣,大方方都沒有惹我生氣過。」從我媽口裡說出這樣的話,算是最高等級的讚美了。她甚至拿我出來作比較:「你是我生的,所以我沒辦法。你要是給我當媳婦,我可不要。」世間怎麼有做媽的這樣評價自己的女兒?但她說得理直氣壯,並沒有真要我羞慚悔過之意,我想她肚子裡挺得意,把我生的得她真傳。
可見得,媽媽雖然脾氣不好,但做人公正,她總說「要講道理」,尤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們回台灣定居,媽偷偷跟我說,要用私房錢送紹樑一個大禮物,叫我們儘量挑喜歡的,別怕貴。媽念念不忘要謝謝紹樑幫我念完學位。剛結婚我們還在美國,紹樑開始執業,我繼續念書,留學後半是他掙錢繳的學費,連博士論文都有他幫忙打字的痕跡。媽媽囑咐我「受施慎莫忘」,多年後仍不時嘀咕,「我們家孩子念書,應該是爸爸出學費,怎麼讓女婿出錢。」
紹樑玩音樂,也就不客氣開口要了一台山葉的電鋼琴,Clavinova,二十多年前頗不便宜。我們家現在客廳裡有個平台式三角大鋼琴了,但那台Clavinova,經歷過地震、搬家、琴鍵被貓尿……種種,放在家裡屹立不搖。尤其現在媽媽不在了,人去琴猶在,有天我盯著這琴心想,這輩子跟這琴要「不離不棄」;然後再想到,不知是誰對誰不離不棄,眼淚就掉下來。
大家都說媽媽有福氣,挺胸凸肚的姿態過了一生。但其實她和那個年代的所有女人一樣,丈夫和孩子占據了大半人生,再怎麼愛自由,終究飛翔的空間有限。尤其她血液裡流著那樣不服輸的個性,碰到人生中不想忍耐卻不得不忍的事情,是何等地挫折。孩子大了,丈夫事業有成卻終日奔忙於外,媽媽的心事有誰問過一聲?那麼好動又好強的媽媽,有誰想過她也會寂寞?有一陣子媽媽熱衷參加社區婦女會的活動,整天和她那群「姊妹」進進出出,看似熱鬧,她卻淡淡對我說,她也知道那是在「瞎忙」。
到現在我才稍體會那種哀樂中年的心情。在美國念書時,媽媽一封又一封的信寫給我,開頭總叫我「丫頭」,說說家裡雞毛蒜皮的事。有時候是「心肝寶貝大丫頭」起頭,看起來有特別高興的事、特別親愛的話要對我說,但寫著寫著筆墨間就流露出心裡的鬱悶。一封信裡她說,不好意思又要跟著婦女會出遊,但接著寫道,「媽媽業以(已)55歲,你知道嗎?!一想到不定那一時刻高血壓會怎樣(她在我大學時就小中風過一回),媽就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鐘……人生幾何?實在不知道幾何???我好像吃一口算一口玩一樣算一樣。不能再多談下去──不能再談下去。」
這樣的信我有滿滿一大盒,其中也有爸爸寫的,飄洋過海從台灣寄到美國,又跟著我從美國帶回台灣,比那Clavinova琴更早,跟在我身邊「不離不棄」。但除了少數幾封放在抽屜,偶爾拿出來讀一讀,其它的封存在盒子裡二、三十年沒打開過。年輕時不特別珍惜,心想以後有機會再來整理;然後父母親忽然就老了病了,我的心也變得脆弱,有時眼光掃過那收信的盒子,根本不敢起念頭去打開它。
我已逝的朋友成露茜說過,她常對人侃侃而談父親成舍我對她的影響,直到被問起「那你媽媽呢?」她才恍然反省,「一向自詡為女性主義倡導者的我,怎麼也竟沒跳出這傳統的框架?」我也是中年以後才察覺到,自己不受約束的個性全來自媽媽,原來我是像媽媽遠多於像爸爸。尤其漸漸體會到女人的處境,心疼她剛強的個性下沒人了解的傷口。有時我慶幸她願意對我說出過那麼多心事,也許我也曾經讓她依靠過?但直到媽媽病倒,我坐在她床邊一次又一次跟她說話,才意識到,媽媽就算躺在病床上昏睡著不再開口,仍是我們孩子的支柱。
媽媽晚年受苦於阿茲海默症,很多事都忘了,連爸爸過世也沒表現出太強的情緒波動。但還好她始終沒有不認識我們,很多慣性動作也維持到最後。多少年以來,我們出門,她一定要送到門口,叫我們「給媽媽摸摸頭」才讓走。大弟和紹樑都是超過180的大個子,每次還是乖乖彎下腰,已現出白髮的頭要讓媽媽摸了才出門。她漸漸糊塗之後,常細細盯著我的臉問,「你幾歲啦?」像是不明白怎麼孩子這麼大了。我回答五十多了,她又總是笑著說,「看起來不像啊。」
沒想到這樣的對話,變成媽媽跟我之間最後的幾句話。現在想起來,她那時應是已經腦血管栓塞,弟妹說媽媽變得不吃不動。我們陪她在急診室裡折騰了各種檢查,醫生沒說出所以然,要我們回家再觀察。我和米西亞推著輪椅,在醫院門口等弟妹把車開過來,看見媽媽頹然無力的樣子,我努力逗她:「媽,我是誰啊?」她慢慢抬頭望著我,叫了一聲「蓉──」,像是力氣用盡一般又垂下頭去。我怕她要昏睡過去了,情急之下再問:「那我幾歲啦?」她勉強看我一眼,輕輕搖搖頭,沒力氣再回答那個蠢問題。
那是媽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回家後不久就陷入昏迷,再送回醫院,經過插管、腦部手術、氣切種種,躺了十九個月,再沒醒來過。有人說,和心愛的人永別,往往回想不起兩人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因為當時不知道那會變成最後一句話。我倒是在那樣的情景下,記住了和媽媽的最後一次對話,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那一長聲「蓉──」刻在心裡,每一想起都痛徹肺腑。
尤其靠近最後的時候,醫生告知媽媽情況惡化,恐怕撐不了太久,我具體感覺到天地間一片巨大黑影,一步一步逼近過來。那段時間我常半夜驚醒,黑暗中「快要沒有媽媽了」的念頭侵襲全身,完全就是村上春樹描寫過的那般情景:「我的心便莫名其妙地開始膨脹、震動、搖晃,被疼痛刺穿。那時候我會一直靜靜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並等那過去。花很長的時間那才會慢慢過去,之後只剩下鈍重的疼痛。」
天命不可抵擋之時,才知道人力的渺小無助,除了靜靜等著疼痛過去,完全無能為力。極度害怕的時候,我就走路去醫院,坐在媽媽床邊念一遍《金剛經》。我不是念佛的人,朗讀《金剛經》是新學到的習慣,在孫大偉病榻前開始的。大偉是我們近年失去的另個親近的朋友,因為腦出血,昏迷了兩個月,有朋友發起為他讀《金剛經》,大家多半心知事不可為,仍勉力一試。《金剛經》,對我與其說有宗教上的意義,不如說是對人生疑惑時的另種知識探索,每次讀到最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懵懵懂懂,卻心裡比較安定下來,或者說,對人生的宿命臣服了。
媽媽走前幾小時,紹樑最後一次去看她,大家對即將來臨的事了然於心。平常就寡言的人這時更沉默了,我問他有沒有話要對媽說,本來以為他只說得出「媽媽加油」一類無濟於事的話,卻見他隔著床單拍拍媽,輕聲說了一句:「媽媽,沒關係的,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四個字說給媽媽,後來每每心中作痛的時刻,讓我稍稍感到一絲安慰。早先當醫生提醒媽媽狀況不好,我告知美國的大弟恐怕要回來一趟,他出發前寄我一信:「這次回來,我要懷著為媽媽高興的心情,慶幸媽媽終於能離苦得樂。」他還寄了弘一大師李叔同臨終前寫的「悲欣交集」四字給我。我後來常盯著那「悲欣交集」發愣,想像不出萬緣了斷是種怎樣的情景。
也有些時候,悲從中來過後,我強自鎮定,心想爸媽都不在了,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能令我害怕了。這是失所恃怙而裝出的勇敢嗎?我又覺得,媽媽不會願意看見我這樣,她定會含笑訓我,傻孩子媽媽何曾遠去,守在你心裡不是更加自由自在嗎?這麼想,心裡豁然清朗,我抬頭看天,謝謝媽媽用一生教我要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