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家族親友動不動就憂心結婚生子、親子教養問題，沒孩子的人搬出駱以軍《小兒子》應該相當好聊。除了可以從中學習小說家如何唬爛孩子說故事，還可觀摩親子相處小撇步……

魯蛇的一年終於抵達盡頭，達達的馬蹄將要到來，但中間夾著農曆春節假期。每年的過年假期總讓人頭痛：到哪裡都萬頭攅動、萬車齊塞，動彈不得的時候就萬分後悔。似乎還是窩在家演出吃飽睡睡飽吃的養豬公戲碼比較實在。看千篇一律的過年特別節目、租熱門電影DVD、下載美日韓劇，要不打撲克牌、搓麻將，開同學會，放肆耍廢，度過四體不勤五榖不分的幾天。

這種適合軟爛在家的假期，又常因為親友走春登門拜年，時不時得跟什麼姑叔伯姨舅、堂表兄弟姊妹喝茶泡咖啡嗑瓜子聊天，應付無窮重複的幾個話題：何時畢業、何時結婚、何時生孩子；現在做什麼工作、收入多少、要不要買房買車等等。或以上各題的衍生題（小孩的保姆費一個月多少？讀什麼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偶爾穿插那個誰誰誰（記憶模糊暈開的遠房親戚朋友）的近況。每次過年總是這些談話讓人耗盡心神，都說年味淡了，這些話題又更讓人想即刻逃離。偏偏不是每個人都能買春節貴死人機票逃出國，只好乖乖與人喇賽。可到底要聊些什麼才能跟任何親友都聊得來？

聊小朋友就對了

面對家族親友動不動就憂心結婚生子、親子教養問題，沒孩子的人搬出駱以軍《小兒子》應該相當好聊。這是由駱以軍臉書隨筆編輯而成的散文集，除了可以從中學習小說家如何唬爛孩子說故事，還可觀摩親子相處小撇步，隨便抽幾個故事出來聊，都能逗得各位爸爸媽媽呵呵笑。小說家洗去慣常行文的華麗字句和繁複意象，單單純純地寫家庭筆記，讀著讀著會讓人以為小說家應該改行當脫口秀主持人，幾乎每篇都有哏、每三頁就有笑點，彷彿他大兒子阿白、小兒子阿甯咕、黑狗雷寶呆和黃狗端端就是我們的親朋好友。每個父母對孩子的成長總有揮不去的憂慮，老被「孩子的未來不能等」、「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點」這類話術恐嚇，擔心受怕地幫孩子報名才藝班或買一堆可疑的教養商品。這本書毫不嚴肅地告訴家長們：跟孩子喇賽、嬉笑和玩耍才是最要緊的事。

那麼不像駱以軍這麼會喇賽的家長怎麼辦？《漢聲小百科》可以當救星。1984年印行的十二卷本《漢聲小百科》是許多人兒時的共同記憶，時隔三十年，《小百科》復刻重印，引發不少人的懷舊情緒。胸前有太極圖，頭上只有四根毛的小百科總是帶著阿明、阿桃兄妹認識萬事萬物，圖文並茂又澎湃好看，對付親友小孩保證有效。這套厲害的兒童百科全書背後是超過八十位編輯和六十多位專家學者的豪華團隊，製作水準放在如今被翻譯書吃掉一大塊的書市來看，仍是抬頭挺胸的世界級。難怪總也可以聽說誰小時候在別人家讀了《小百科》戀戀不忘，長大後工作賺錢就去買整套《小百科》抱回家。

孩子長大了，可能外出讀書甚至出國留學，吳億偉《機車生活》大致就是離鄉遊子的生活紀錄。穿著藍白拖混過台灣東西南北也踏足德意志的吳億偉，十足台灣囝仔，家長想一窺出外小孩的生活實況和心態，這本散文頗值參考。吳億偉文字直白可親，內容時常呈現「雞生蛋或蛋生雞」的難題：到底是他對待自己太機車而逼出了機車生活？抑或是生活對他太機車導致他整本書都有夠機車？書中有不少他遭遇的怪奇機車事，人不機車枉少年，自己的孩子要是能這樣一路努力工作卻過著芭樂人生，還能退幾步淡然自嘲，做爸媽的都可以安心養老了。

關於吃喝玩樂過日子

說到出門旅遊和生活品味，聊聊向田邦子會是不錯的選擇。1981年搭上死亡班機的向田邦子，據說當年就是來台取材而趕上三義空難，彼時正在執筆的專欄、雜文如今集結成《女人的食指》。這本散文集跟過去的向田邦子著作一樣簡單動人，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擁有可以把日常瑣事變得充滿趣味的本領，寫旅遊到非洲、南美洲亞馬遜河讓人覺得她又怕髒又快樂；寫自製料理小菜、開小餐館的準備過程一點也不乏味，讀了還會想用這些經驗談當作檢視餐廳品質的標準。她不是那種整天讀書談書的作家，而是把日子過得有品有格有一番獨特心思的生活家。導演傅天余形容向田邦子是「當今小日子生活美學的祖師奶奶」，這句話轉念一想也是頗辛酸：當年終獎金是小數點以後的數字算出來的小年終，過年成了度小月，怎能不想點辦法儘量把生活過得比較舒服甚或扭轉這種不上不下的小日子？

美國作家麥爾坎．葛拉威爾告訴我們「小」不見得不好。新作《以小勝大》從聖經故事為起點，解讀牧羊少年大衛如何戰勝高壯戰士歌利亞。念歷史出身的葛拉威爾是嫻熟應用二手研究成果的綜合高手，看他從容出入各種文獻回顧、分析資料和數據，提出其實「小蝦米戰勝大鯨魚」戲碼並不如大家以為的那麼困難──我們以為的優勢很可能是陷阱，甚至是缺點；而我們以為的劣勢，卻可能成為致勝關鍵。他在書中舉了「小班制教學」為例，說明不見得小班制就一定對學生比較好（又是一則可以跟親友聊小孩的好話題）。葛拉威爾發現，眾多研究調查都顯示班級人數和教學績效是呈「倒U型曲線」，人數超過三十和人數低於二十對師生教學都有缺點：人太多，老師不容易照顧到每個學生；人太少，學生之間欠缺摩擦和互動活力。這類「轉劣勢為優勢」的故事，這本書相當多（或說在葛拉威爾的書總是最多），道理也不難理解，很適合跟苦於業務跑得不太順的親友聊聊。

最後提醒大家，跟親友盡情喇賽是好事，不想喇賽social，自己靜下心來讀幾本書也是好事。只要注意：千萬別在人家廝殺牌桌後面看書──以免招人誤會你是故意耍白目在背後「看輸」的。

推薦書：方秋停《兩代廚房》（二魚出版）

那年我在東海讀書。夜晚，室友都不在，我又坐在床上捧讀《紅樓夢》。有人來敲門，「請進！」來人走到我面前，拿零食來請我，我勉為其難抬頭淚眼汪汪望著她。她大吃一驚：「妳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我指指手裡的書，她低頭默念書名，搖搖頭，把餅乾放我桌上嘆了口氣：「節哀啊！」

她就是方秋停，我的大學同班同學，隔壁寢室室友。我的室友們老不在，一個是獨行俠，兩個忙著談戀愛，因此我常到她們寢室串門子。而我記得每次到她們寢室，她好像都在吃東西？就算沒在吃東西，也會找出個東西問我要不要吃？我因此有這種根深柢固的印象，秋停很愛吃東西。我還記得她有個很清瘦很漂亮又有氣質的室友，但是不愛吃東西。每當我坐在秋停床上，兩人喀嗤喀嗤邊吃邊聊，她室友進來，我遞上手裡的東西，她馬上搖頭，見到不祥物的表情，秋停制止我：「不用問她，她每次聽到要吃東西就皺眉頭！」她被我倆逗笑了，但是對我們手裡的食物真的是不感興趣。

吃，是一種興趣，不是每個人都能真切領會這種樂趣，這應該是與生俱來的吧。秋停對吃有興趣，而且我很早就發覺，吃東西這件事，讓她很快樂。當我收到這本書的初稿，不禁笑了出來，在東海宿舍裡，當我們如此年輕，這本書的種子其實已經埋在土裡了呀。

於是讀這本書，當年校園種種記憶都被喚起。我倆曾「發誓」要一起學會溜冰，去山下買了溜冰鞋，每天清晨相約溜冰場，兩個運動白癡穿著溜冰鞋在場上「走來走去」，笨拙又怕死，一兩個月下來，毫無進展。倒是每天來場邊探班的那位「長工」，讓我也熟稔了起來。他是秋停的長工，隨傳隨到，我們都這樣叫他。因為天天來，我還給他另起了綽號「點名的」。多年以後，世事多少滄桑，長工仍在秋停身邊，成為她筆下的「Ｈ」，成為這本書最重要的男主角。那篇〈溫情火鍋〉，其時我雖已畢業離開校園，長工載著她在風雨中買回火鍋料理的畫面，卻鮮活得彷彿親見。

溜冰真的不是秋停的強項，以食物，書寫人生的歷程，歡喜、憂傷、愛，才是我讀到最飽滿的秋停。她善於描述的文筆，用來寫食物顯得格外活潑。譬如她寫從前的牛排店：「牛排於攤前當場炙燒，生熟含糊，醬汁粗劣……鐵盤十萬火急地自身邊或頭頂飛過，……同行或不認識的人一起拿刀相向、粗暴切割，醬汁血水到處噴濺……」潦潦數筆，便漫畫似地勾出了那場景，教人無限懷想。

秋停的慧黠幽默，也在面對食物時展現，〈火爆魚香〉寫得活色生香，偏偏結尾目光一轉，「一旁缸裡的魚群正聚集著往外看，魚嘴一張一闔，彷彿聽見牠們竊竊私語著：「還好我們可以留在缸裡！」

全書按食物類型編排，因此時空跳躍，我讀著，更有一種，人生何處不煙火之感，這是一個真心歡喜食物的靈魂才寫得出來的一本書啊！

推薦書：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柏林故事集》（一人出版）

1929年，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來到了柏林，住進了諾藍多夫街17號（Nollendorfstr. 17），把期間經歷寫成了《柏林最後列車》與《再見，柏林》，兩本自傳性濃厚的書合併稱為《柏林故事集》。當時的柏林政局震盪，地下文化翻攪。伊薛伍德在這個不安卻放浪的城市結識了貧賤與富貴，以小說體記錄了這段柏林旅程。

伊薛伍德擅長寫人，小人物在納粹崛起的城市掙扎求生，各有自己的革命故事。他以第一人稱書寫《柏林故事集》，冷靜旁觀記錄，寫性、湖邊別墅同志派對、妓女、騙子，不掀衣不顯骨，但是字裡可擰出海風熱汗，婊子浪人都有精采立體顯影。他筆下的莎莉•鮑爾斯是個來柏林找夢的英國女孩，德文破爛，粗俗熱情，指甲塗成翠綠色，在俱樂部裡獻唱，四處尋恩客，巴望著成為電影明星。電影《酒店》（Cabaret）就是改編自伊薛伍德的小說，聚焦莎莉•鮑爾斯，由萊莎•明妮莉演出，成為影史上經典的女性角色。莎莉•鮑爾斯肉慾拜金，愛恨模糊，亂世裡充滿求生的意志，伊薛伍德創造了一個熾熱的女角，低俗卻美麗。

他寫在亂世非法掙錢的亞瑟•諾里斯，描繪了一場肉慾的新年派對，妓女SM，抽打的鞭響溢出紙頁。他寫出身工人階級的柏林男生奧托•諾瓦克，金髮濃密，體壯野蠻，男女通吃。他寫猶太家庭藍道爾從富裕到被納粹迫害，筆鋒冷靜，卻如刀刃割裂。所有的角色，都跟那個時代一起，緩緩走向墜落，那是個經濟崩潰的柏林年代，希特勒大唱純粹國族，帶領整體走向極端。

今天，讀者拿伊薛伍德《柏林故事集》按圖索驥，還找得到那個柏林嗎？

景物已非，但人還在。工人階級、一身筋肉、粗魯純真的柏林男孩，我居住的這區就一把抓，盛夏裡他們把上衣脫了，在街上赤腳喝啤酒，今天親男孩，明天交女友，都是奧托•諾瓦克。希冀拍電影成名的女孩在名人出沒的酒吧流連，聽到對方是製片，馬上妖嬈，莎莉•鮑爾斯穿越時空來附身。城市裡到處都是換伴俱樂部、性愛夜店，不羈真柏林。

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大家都窮，住在分租公寓裡。我許多柏林朋友，也都只住得起分租公寓，德文稱為Wohngemeinschaft，簡稱WG。WG裡，你是作家，我是演員，她是妓女，房租交不出來乾脆用客廳的新鮮大麻抵。伊薛伍德的作者身分，在當時的柏林備受敬重，我向陌生人說我寫著不暢銷的小說，總是獲得真誠的崇敬。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隨時都有街頭抗爭，納粹與共黨在街頭戰鬥。此時的柏林，抗議活動隨處可見，吶喊要更多的自由，政府不得不傾聽。

讀《柏林故事集》，我們更加確定，我們需要文學與作者。作者幫我們活過不同的時代，用書寫記錄人們的呼吸與軌跡。

時值台灣抗議風潮大起，拆民房、虐士兵、辯核四、簽服貿，主政者以警察追捕圍堵抗議。主政者大概忘了文學的力量，伊薛伍德筆下的納粹醜態不是只印一兩本就算了，而是翻譯成各國語言，上了舞台，拍成電影，世紀流傳。作家們正以書寫參與時代，他們眼睛犀利，在各個角落寫下島嶼故事集。傲慢者將在文學裡被記錄，經濟地位低下卻美麗的寫作靈魂，會讓他們穿越時代，下個世紀還繼續被嗆。

《柏林故事集》不只寫給柏林，而是，寫給自由。

推薦書：羅毓嘉《棄子圍城》（寶瓶文化出版）

在這年代只有愛是不夠的或者說，愛的定義可以稍微不同，例如憎恨，如果不是珍視之物倒也不必處處留心、造詞詆毀了。「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這句話我認為是由愛出發才能抵達的兩種極端境界，非愛不可；這種是矛盾的「情緒」。

就像羅毓嘉《棄子圍城》。這書前半本文風唯美，一斷句是詩，一長句則纏綿悱惻簡直是愛戀中人的獨白，用詞軟腴，哪怕內容涉及情慾認同及其在台灣的艱難處境，作者看見所願意看見的，兩個男人暫停於一道亮紅燈的斑馬線前，如交頸鵝般密語或執子之手，不過數十秒也是永恆了。「棄子」是個大哉問，白先勇的《孽子》寫的是個群體，羅毓嘉的書封明目地說「Siege of an Abandoned Child」，是個單數而非複數，或許是強調作者一人，但我更傾向是「棄」字本身帶有的邊緣質感，那是種宿命，被拋棄者、被阻隔於另一狀態時的孤寂心理；以此來看，「單數」有其必要。不論是「孽子」抑或「荒人」，甚至羅毓嘉的「棄子」將他們收進網羅裡，數量不及社會十分之一，況且還有堅持「斷開魂結、斷開鎖鏈」的聲音充斥，這「棄子」未免太難為！可也正是這難為，令羅毓嘉的散文韌性十足，是廚川白村力求藝術該有的「生之力」。

上半部是《樂園輿圖》的前傳，剝除gay（歡愉）後的gay（同志），少了點嘉年華，多了點人性味，本質不脫美文傳統。可下半部的「圍城」倒是烽火連天。《棄子圍城》從作者的十八歲寫起，至此說不上千瘡百孔，傷痕累累是躲不了的。羅毓嘉身兼文學創作與財經記者二職，同是直逼「真相」的行業，可行文模式大相逕庭。新聞有時效性，文學壽命長些，如何把「吃人的島嶼」發生的事件流傳後世呢？「圍城」展現了雜文匕首、投槍的功效，由華光社區、洪仲丘案、核四和死刑興廢等等，無一不談，無一不顯作者所思所想。

這便是我開頭說的那串話，什麼是愛。就我讀來《棄子圍城》是一本關於愛的書。然愛與恨本非一體兩面，恨也是一種極端的愛；光有愛是不夠的，攙和一點恨意才是真實的人生，這正是此書的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