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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22 第4592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傳記書評/縫補一個年代
人文薈萃 詩書評/時間的形狀

  今日文選

傳記書評/縫補一個年代
隱地/聯合報

推薦書:潘壘回憶錄《不枉此生》(國家電影資料館出版)

潘壘身為作家又身為導演,他將影劇圈一甲子的動態全寫在書裡,所有我們記憶中的明星,在《不枉此生》中全可找到他們的名字,且有他們有趣的軼事……

國共內戰,到了1949年5月,國民黨節節潰敗,人在上海的潘壘,不得已搭乘中興輪最後一班船撤向台灣。

二十三歲的潘壘一到台北,就在位於衡陽路的興台公司服務,總務主任陸以正安置他在公司隔壁開一間專賣香港貨品的小百貨公司,擔任經理,由於是閒差事,潘壘除繼續寫他的長篇小說《紅河三部曲》,另一方面,他看到台灣文藝界一片荒蕪,於是將從上海帶來的金條全投資下去,辦了第一份外省人創辦的《寶島文藝》,比當時頗有知名度的《野風》還早了一步,說潘壘是台灣文藝雜誌的開拓者,一點也不為過。潘壘自己也說過:「當初若不辦雜誌,那些金條可以把整個西門町買下來。」

《寶島文藝》辦了一年,負責發行的上海書報社蘇姓老闆,每次找他結帳總是拖,拖了一年,仍然一毛錢也沒收到,出版了十二期,錢全賠光了,唯一的好處是結交了許多文友,如王藍、師範、藍婉秋、紀弦等。

雜誌停刊,工作也丟了,只好靠寫作維生,用了許多不同的筆名,但稿費收入微薄,甚至三餐不繼,有時慘到只吃香蕉度日。

後來得到張道藩先生的協助,在《文藝創作》上寫稿,數次獲得「文獎會」優秀長篇創作獎,生活逐漸改善。1952年,自費出版《紅河三部曲》,全書近600頁,以越南為背景,描繪華人的辛酸血淚,潘壘從懂事到二十三歲,先是在越南海防度過童年,十四歲逃難至昆明,遇到日機的轟炸和殺戮以及生為華人在異域受到外國人的欺凌,都是血與淚的記憶。

越南海防,有小巴黎的美名,潘壘所以會誕生在那裡,原因是父親潘肇連先生,廣東合浦人,原是漁船水手,因參與推翻滿清工作,在一次接應行動中走漏消息,為了躲避清兵,躍入海中,靠著一塊浮木漂流整夜,第二天上岸,已到了一個新的國度──越南,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鄉。

出生於1926年的潘壘,先做作家,後做導演,兩項工作,兩種興趣,都幹得有聲有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的另一個長篇《魔鬼樹》,1240頁,原為「孽子三部曲」之一,早在1960年就曾於劉守宜、夏濟安等合辦的《文學雜誌》短期連載,馬各接編《聯合報》副刊,邀他改寫,重新連載,後馬各調到《民生報》,任副總編輯,《孽子三部曲》第二部《變色龍》也轉移陣地,至《民生報》連載,一年後主編換人,《變色龍》成為未完成的小說。

1977至79年,聯經出版公司為潘壘出版了全集,共十七大本。

1956年,潘壘把自己的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經過一位長輩引薦,見到了當時中影總經理李葉,順利進入中影公司,但彼時中影把重點放在直接經營大大小小近二十家戲院,或收取租金,利潤亦甚可觀,雖有一流電影器材設備,卻志不在拍片,台灣電影幾乎處於未開發階段,後遇到李嘉導演,總算展開拍片工作,初期擔任編劇,《合歡山上》、《金色年代》、《颱風》開始,執導演筒,合作的明星有小艷秋、馬之秦、穆虹、唐菁、唐寶雲……1964年前往香港邵氏,導《情人石》和《蘭嶼之歌》,鄭佩佩、張沖、黃宗迅……均成為他的演員。

以後潘壘三進三出邵氏,中間他自己當老闆,成立「現代電影電視實驗中心」,簡稱「現代片廠」,從買地到建廠,費時九個月,除製片廠外,旁邊還建了十六間大教室,計畫由藝專學生參與實習工作,而人事開銷尤其驚人,共聘僱了三十幾位員工,又凡事求好心切,雖先後開拍了六部電影,最後還是入不敷出,於是只得向片商周劍光借錢周轉,轉到最後,製片廠賣給了周劍光。周接手後,改名「華國片廠」,碰上七○至八○年代國語電影的黃金時代,周賺得盆滿缽滿。

1971年,潘壘到香港,再度自組「潘壘公司」,這次他拍的創業片是由王羽主演的《劍》,《獨臂刀》之後,王羽已成為國語片第一位百萬小生,潘壘照江湖規矩,一毛不少。

《劍》的故事來自潘壘的一位西藏朋友,他原打算寫成小說,後來請高陽編成劇本,王童擔任服裝設計,合演陣容堅強:葛香亭、李昆、李影、苗天、曹健、常楓、唐威、孫越、王萊,這部戲果然受到各界最高評價,潘壘自己也覺得《劍》滿足了他探討武俠世界炫目奧祕,任意馳騁的快慰之心。

文人拍電影,不懂得發行,這部叫好的電影,仍然讓他賠了錢,還賠得慘不忍睹。

關於國共內戰,縫補一個年代的書,2005年,王鼎鈞以十三年時間寫出了《關山奪路》,他以血肉換來這一部書,從民國34年寫到38(1945-1949)年,當時天下已亂,但此書有清晰脈絡;2009年,齊邦媛寫了五年的《巨流河》出版,這本傳記裡另有傳記,它是兩個時代的故事,從東北到台灣,中間的許多歷史,人們都已淡忘,也許只記得西安事變或張作霖、張學良的名字,至於齊老師屬於自己女性覺醒的奮鬥歷史,引來兩岸《迴瀾》,2014年,又多了一本《巨流河》讀者共同執筆的書;2009年,另一本由如今已坐上文化部長寶座的龍應台執筆,書名《大江大海》,用大時代裡的血肉悲壯故事串聯起來,歷史的淚裡有歷史的罪,人性的瘋狂、狠毒和愚蠢,在戰爭裡一覽無遺。

2011年,在美國的陳少聰,隔了五十多年,終於和哥哥弟弟牽手回到浙江及山東老家,替他們回不了家的父母完成宿願──「上世紀中葉,國共內戰,又造成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大流離……人數之多,區域之廣,史無前例。有兩百多萬中國大陸各省的人民東渡到台灣……」作家白先勇,為陳少聰的《永遠的外鄉人》寫序,陳少聰要寫的是戰爭為人類帶來的災難,身為中國人,逃難到了國外,再也回不了家,像他的父母老死異國,而她自己,住到哪裡,永遠都是「外鄉人」。

潘壘的《不枉此生》,明顯為以上四書補足一幅完整的「失樂園」──一個因戰火瀰漫而燒傷焚毀的家國,一個曾經平安歡樂年代的消失,把我們的故國天倫找回來,把我們記憶中的童年重新拼圖,特別潘壘身為越南僑生,他的身分代表了海外華人,當災禍已在門外等候,你可以從潘壘父親身上看到,他們如何關懷著自己故國的一動一靜,他們要自己的孩子回去救國,儘管明知自己已回不了老家。老家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根啊。

潘壘身為作家又身為導演,他將影劇圈一甲子的動態全寫在書裡,所有我們記憶中的明星,在《不枉此生》中全可找到他們的名字,且有他們有趣的軼事,這本動人至極的口述傳記,為我們記錄一個時代。以前我對口述歷史,總抱懷疑看法,而《不枉此生》的口述紀錄者左桂芳,文筆傳神已和潘壘的口述合而為一,因此,要特別為她爐火純青的筆力拍拍手。

●「詩情潘壘」座談會,隱地、黃建業主講,3月27上午10:00在光點華山(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號)舉行,免費入場。「潘壘編導」影展即日起展至3月28日,地點在台北巿青島東路7號4樓。


  人文薈萃

詩書評/時間的形狀
孫維民/聯合報

推薦書:羅任玲詩集《一整座海洋的靜寂》(爾雅出版)

1

我一直以為,羅任玲是天生的詩人。所謂天生,不一定只和基因有關。在人生初始的某段時間裡,生活環境與方式也能夠決定一個詩人是否「天生」。稍後來臨的學術訓練和生命經驗等等,相對而言,反倒影響較小。當然,這只是我的偏見。

學術訓練──如同其他的經驗──對於羅任玲,或許可以增加知識、開拓視野,但不必然是她成為詩人的主因。知識或經驗對於詩人顯然有益,卻非造就詩人的必要條件。當代社會充斥著各種真或偽的知識,只要有一部電腦,或一支(不)智慧手機,知識之獲取已經不成問題。網路讓知識快速大量地傳播、增生、變形。所謂的知識終於成為一頭怪獸,龐大、詭異、難馴。被它吞噬或感染的人數,想必遠遠地超過倖存者。

詹明信在敘述後現代狀況時說,資訊充分流通的時空裡,重要的是整理各種資訊的能力,也即是想像力。我覺得,羅任玲就是這種擁有想像力的詩人。她能夠重新組合,在形形色色的現象中拼湊通則,指出真正重要的部分。

2

雖然羅任玲也關懷環境及核能等社會議題,她的詩最精華之處,在我看來,仍在於呈現某些核心的、亙古不變的主題:生命和死亡,時間及永恆,人的苦難與可能的救贖……在這一方面,羅任玲展露的不僅是敏銳的感性,也是冷靜的知性。她發現這個世界的癲狂美善,也提出了若干對策,但她非常小心,並未輕易承接任何系統,並用此一系統詮釋萬有。基本上,她以風格獨殊的詩行描述現象,對於答案則保持機警,時常存而不論。這種態度原本無可厚非。有問題並不意味也有答案。提出問題和追索答案,本身或許就有意義。海德格說,人類的特質即是「置疑」,也即是將自己的存在視為問題。對於不能確定的解答,羅任玲誠實地說她不確定。她並不否認天使歡唱、亮光抵達,但那是「明日之歌」及「明日的居所」;永恆也是可能的,不過那是「下了蠱的月」(月亮如此多變,所以永恆也是多變的了?);時間裡充滿重複的嘆息與歡悅,人類相繼經過,始終不能理解「奧義湧動的大海」;風中的柿子或明月彷彿知曉一些事,但「光陰的玄鳥」及時銜走了謎底;「冬天雪厚厚地下著/把一切都埋進不存在裡」。那些曾經發生的,是否都將湮沒於蠻橫的死亡中,變成虛無?生命最終的真相是什麼?「豐饒之海」又是怎樣的地方呢?羅任玲刻意避開解答,雖然有時她也推測,像一名謹慎的神祕主義者。她說:

永遠(不)

可能完成的無限

時間世界無疑是羅任玲的場域。生命可能不斷流轉,以其他的形式出現,時間之外可能還有世界,不過這些都只是可能。此時此地,我們只能推論與猜測,畢竟終極的真實並非人類所能承擔,無論那是「烏何有」和「螺旋與幽暗」,或是「喜悅的翅膀」及「整個宇宙」。

讓我們回到時間吧,不斷叩問如淚滴的時間。種種似乎對立的現象並存共榮,沒有所謂剛好的劃分。舞蹈和漂流;文明與戰慄;骯髒的大地上,貓眼中卻有華麗的星圖;同樣華麗的提琴音色竟是蛀蟲啃噬的聲音?溫柔的山櫻在「遺忘的死亡懷裡/偷偷長大」;凋謝的曇花像「捨棄翅膀死去的/一隻夜鷺」;曾經擁有鬈髮和美的女星,癌末令她變形及嘔吐;曾經發生大海嘯的沙灘,「夏天的營火還在燒/橫行的沙蟹一直走」; 在詩人節,城裡充滿「不是太快就是太慢」的刀砧聲;魚和魚卵成為佳肴;麻雀降落金絲雀的所在;大蜘蛛如納粹徽章……

3

羅任玲的詩行優雅精緻,時常以奇特的角度切入主題,某些看來並不特別困難的詩,卻有其複雜深刻的一面。例如〈天堂的雨〉,表面上只是簡單的抒情詩,帶著驚詫和懷舊,悲嘆老病及死亡。然而,此詩到了末段,羅任玲彷彿也在質疑記憶與知識。若非通過電視,恰巧目睹,對於詩中的「我」而言,「你」的現狀就不存在。時間不斷襲來,法拉佛希不斷變化,因此羅任玲提筆記錄的法拉佛希,也已經不是法拉佛希的現狀。事實上,在時間之河裡,任何人的現狀都無法暫留。對於他人、世界、甚至自我,吾人究竟能夠有多少真實不虛的認知?

梅子黃時雨,一把鑰匙就可以旋開的黃昏

再給你一面鼓,把死亡的空洞敲開

你還在你的影集裡,虛構我的少年

時間的魔魅,這雨

金黃色的雨

羅任玲有一顆憐憫善解的心,對於人,對於其他生物,皆是如此。這應該是她喜歡描寫動物的理由之一。那隻名叫「阿基幾」的天竺鼠,不僅可藉助照片檔出現,也將永遠活在詩裡。高原的天空下,慢慢推著「莊子和地球」的屎克郎,何其令人嚮往。〈小屋〉則描述一隻蜜蜂,暴雨後回返蜂巢。簡單的情節,卻極耐讀。羅任玲筆下的這些動物似乎恬然自適,深諳天道,「沒有什麼是荒廢的」。不過,〈小屋〉最後一行卻如尖刺,讓讀者驚覺:唯有人類──而非暴雨──才能夠破壞這隻蜜蜂的堅固房舍。牠不是怪物,人類才是:

蜜色的臉龐

夏日的垂懸句

複沓的生命以及

六腳尖臀但非怪物

等誰來寫詩呢

推敲的金屬之聲

安安心心至少

無人想拆牠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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