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動。移動中的巨足,高聳入雲的身軀,帶來片刻的黑暗。風中有一股海藻的氣息。丁看到一個身體只圍了一塊布的女神朝向岬角那頭飛快奔跑……
古今中外文仕均不乏自輓之詞,或關於「我」死亡的夢。儘管用的是不同的文類形式表達(甚至電影),箇中的敘事結構總是相似的:「我」和一群人參加一場葬禮,去時大家都哀傷,畢竟是死別。但屍體埋葬或火化後,回程時就有點歡樂的氣氛,尤其是關係比較疏的那些親友,有鬆了一口氣、「終於了結一件麻煩事啊」那樣的心情。如果是自輓詩文,往往「我」作為敘事人,在畫外(也只能居於那樣的外部)感傷的觀看整個場面,看看誰哀慟逾恆,誰一路說著「我」的壞話或流言蜚語,誰企圖欺負孤兒寡母或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灰暗的色調,山如屍骸。素服,寒涼。宜乎有大風,小雨,被吹得披散的長草,風吹過谷地聲聲哀鳴。
如果是夢或小說,那結局會是這樣的:混在朋友群一塊送葬甚至喝著酒的「我」,突然被朋友辨識出來了:「咦,你不是死了嗎,怎麼還跟我們回來?」
你立時被那話語留下。獨自面對那冷風、那草、那新覆的黃土、那壘壘的墓塚。然後他們繼續往前走,走出畫面,回返熱鬧人間的柴米油鹽。鏡頭裡,不是他們遠去,而是你被推遠,愈遠愈渺小,終至如沙一般細微不可辨識。
你會認得那顆沙子嗎?
雖然「我已經死過一次」這樣的說法往往只是個爛熟的比喻。但我的朋友丁告訴我的這個故事,每當我吃魚時都會想起它。
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熄了燈後無邊濃稠的黑暗裡,丁突然想到死亡這回事(也許白天又弄死了什麼昆蟲),隨即感到一股無涯的空茫──黑暗牢牢包覆著「我」,終至不可見──一旦這胡思亂想的「我」消失了,它將消遁到哪裡去?還是就此不見了?隨即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消失殆盡的恐懼。還好那時他睡在父親與小哥之間,可以清楚感覺得他們手臂的體溫,以及清晰均勻的呼吸聲。也經常可以聽到一板之隔的鄰房大哥大聲說著夢話,或者大聲斥罵、警告,或者虎頭蛇尾的說著長長的句子。心裡暖暖的冒起一個念頭:他們都在呢,別想太多。於是他就安心的睡著了。
此後像感冒那樣久久會重來一次,那種無邊黑暗的恐懼。
那些年,對丁而言,最刺激的活動是偷偷拿著畚箕到不遠處(但也隔了大片油棕園)的一處水塘(據說是河流改道後留下來的)去抓打架魚。水塘有一個角落常年漂浮著布袋蓮,擎著串串淺紫色的花。四方的園地都挖了水溝通向它。那覆著青草的踝深淺溝,是最多打架魚的。有時瞧見水草間有白色的泡泡,就知道有公魚在駐守。有一回丁從溝畔還看到兩隻鬥魚在展鰭火拚,畚箕一插,兩隻都手到擒來。
那水漥多深沒人知。目測則不見底,水底應是無盡的爛泥。但他們去抓魚都會避開深水區,水邊有草的地方才有鬥魚──多年以後他方知那是馬來半島原生特有種,秀氣扇形小圓尾,不像泰國鬥魚尾巴那麼大而無當。不論是藍鱗還是翠鱗,尾一般都是豔紅的。每每當畚箕從水草下撈起(水草歷經一番踩踏)──看到淺褐色竹篾上紅的藍的綠的魚在掙扎跳動,心中不由一陣狂喜。
但丁在那裡抓到過黃尾的、黑尾的,還看到過一尾一身白的、背脊略帶粉藍色,簡直是前所未見,也未曾聽聞哥哥們捕獲過。
發現時牠出現在小水溝與水漥的交接處。當丁從水溝那端追趕牠,畚箕一撈,不中。
就在那時牠脫離水溝的區域,從倒伏的水草間滑向那一汪黑水,然後牠鑽進水邊的草莖下方。那是另一種不知其名的草,莖堅韌而互繞著,根鬚且相互糾結纏抱著,然後整團漂浮在水上,尖細的葉子朝上,連綿的捱著塘壁。
丁把桶子掛在左肘上,右手將畚箕拋在草上,他試探著踩了上去,草漸往下沉,蜘蛛青蛙紛紛跳走。水很快就浸到他大腿,但那糾結的草像墊子那樣承載著他,沒再往下沉。於是丁輕輕撥開草,繼續尋找那尾遁走的魚。他熟知鬥魚的習性,牠們不喜深水。有一瞬間他幾乎就看到白影一閃;半侵著身體撈捕時,多次抓到往昔常抓到的那幾款鬥魚,但丁都把牠們倒回水裡,就像平日抓到母鬥魚及「假的打架魚」那樣。長大後方知曉那「假的」其實也是珍貴的馬來半島原生種鬥魚,只不過鬥起來沒那麼兇,色彩的變化也沒那麼戲劇化。他那時全沒想到(也全忘了大人的警告)這種水草間因多蛙而有蛇。
一尾青竹絲突然就竄了出來,它的顏色和綠草一模一樣,甚至光影明暗也相彷彿。把牠的輪廓從周邊環境區隔開來時,牠已經非常靠近他。雖然蛇身竹竿般瘦小,卻好似可以一口把他吞下似的,目光懾人。
一個驚慌,丁後退了一步,腳下就踩空了。
然後呢?
裝著鬥魚的鐵桶被打翻了。畚箕不知為何被拋向水中央。人下沉,沒頂,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帶泥巴味的水。小腿好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鼻孔痛。然後是一陣混亂。鼻腔嗆痛。好似被水底下的什麼力量給推出水面。然後人竟然在塘邊,兩隻手都緊抓著裸露於塘壁上的樹根。猛咳嗽,把自己的身體從水中給拖出來;爬到岸上,吐了幾口濁水,仰躺。而後喘著氣,重新看到雲影天光。天光刺目,乃伸掌遮著雙眼,渾身痠軟,動也不想動。
丁驀然想起,大哥曾說過,有一年枯水,附近的馬來人來這爛泥裡撈到許多肥大的鱧魚(註1),還從這泥巴裡丟出幾塊厚重的木頭,他發現那是三尊灰頭土臉的土地公。他以一張紅老虎(註2)向他們買來。把它們沖洗乾淨後,兩尊醜的破損的拿去和附近的拿督公擺在一起,不久前給白蟻蛀得僅剩薄薄的木心,其餘化成泥土了。另一尊被他鄭而重之的重新上漆、訂製新袍、換了新的鬍子,供奉在他自己房間一角,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必拜。讓他中了幾次馬票,換了新車、新老闆和新女友。是祂們的關係嗎?或許不過是迷信。
但丁在雜草上清醒過來後,發現天怎麼有點暗暗的,不過正午,卻好似黃昏;或有人燒火堆讓煙濾掉了陽光的尖銳。畚箕和水桶都沉到水底去了。全身滴著水回到家,免不了捱母親一陣藤鞭狂掃。以前她憤怒的鞭子掃在他屁股及小腿上時,身體都會試著扭動閃躲。但這回,丁的感覺卻像是打在別人身上,聲音很清晰,但一點都不痛。母親雖然很靠近著他吼,聲音卻像是從隔壁房間傳過來的,非常的不真實。她的臉色也顯得比平日灰黯,像舊照片那樣。
丁不禁懷疑:是世界改變了,還是他的眼睛變了?
那是丁念小學的前一年的事了。
沿牆擺了一長列的矮玻璃瓶,水均半滿,瓶口蓋著木片,每個瓶子裡頭都各養著一尾雄鬥魚。瓶與瓶間有紙片隔開,一旦拉開,牠們就會隔著玻璃耀武揚威,搞到精疲力盡也不會罷休。那是丁多日來累積的,有的養在不同的甕裡。丁每天花很多時間欣賞牠們的美麗。抽開隔板,看牠們無傷的炫耀;餵食。但那天,丁只想到應該把牠們全放回棲地去,因牠們都顯得無精打采,即使拉開了隔板,也死氣沉沉。身軀與水面垂直,口朝上,時不時掀開水面吸一口氣。尾扇摺起、下垂,好似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打鬥,或激情的交配(交配時,母魚雄魚有時會吐盡鰓中氣泡,宛如死魚那樣在水中漂浮良久)。
一瞬間,一整列的空瓶,有的倒下了,有的盛著少量的塵泥死水,游動著細細小小的蟲豸。瓶壁著滿厚厚的塵土,勞蛛綴網。
丁突然發現眼前這一切應該只屬於回憶,或遙遠的未來。他被推到久遠的時間之後,那時甚至父親已過世多年,哥哥們負氣離家,母親衰疲蒼老(難怪鞭打也不覺得疼),走起路來搖搖欲墜,獨自一吋吋的啃齧寂寞的餘年。那木頭房子被白蟻徹徹底底的蛀成一攤黃土,梁柱崩垮,鐵皮朽爛碎裂,只有水泥屋基是完整的。那感覺令丁十分悲傷。還好那只是一瞬之間,一切又回到正常狀況。
狗突然搖著尾巴站起,遠眺,一前一後沿著小路奔跑。只見遠遠的,路盡頭那端,父親騎著腳踏車,從樹林的光影裡不慌不忙的回來了。然而過了好一會,還不見抵達。莫不是途中耽擱了?像往常那樣,停下來,摘一顆初熟的黃梨,檢視皮色變淡的紅毛榴槤;或撥開草,撿幾粒芒果。但不是的,他還在路上,仍然踩著腳踏車,臉的輪廓已經可以看得頗清晰。他確實已過了那株樹型有點側彎的紅毛榴槤樹。努力越過三棵樹的距離後,狗也維持奔跑的姿勢,四肢張開,側首,歪著耳朵,好似飄在空中。
屋前光裸的地上一向是白色的大片光斑,也突然變成茶色。丁再度抬頭。往昔如果是這種景觀,不止天空會有濃煙(太濃也不行,會不見天日),多半還有絲狀的灰燼,一碰就散。但這回不是的。沒有煙,只有雲。雲在更遠的地方,略顯朦朧。可是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光穿過時丁彷彿看到天空有什麼阻隔,那事物好似有「形狀」、有「彎度」。丁移動身軀到不同的位置,可可樹下,水池旁,水蓊樹下、楊桃樹蔭眺望──確實,天空好像有什麼怪怪的。
母親呢,她的身影也被推向了遠方,一個小火堆的白煙後方,她在那裡掃落葉,但也彷彿突然靜止不動了。雞不啼、狗不叫,沒有聲音。而父親和狗也都凍結在光影裡了。有一股寒氣不知道從哪裡暗中襲來。
那裡有個聲音催促他:逃!
從天上的光的「形狀」和「彎度」,看出下降的地方是南方或北方──丁一向只認得東西,不辨南北──日升日落好辨別──丁只好往那低處奔跑。雖然身體好像在大風裡呼吸都困難,但還好還能動,逆風似的,在那凝膠似的時空裡。感覺經歷了許多辰光,赤腳踩過枯枝敗葉,尖銳的橡膠果殼(刺痛)、茅草筍尖(灼痛)、根瘤……或軟土陷落,踩扁了一個白蟻窩、蝸牛、烏龜。丁知道他腳底有了傷口,在流血,移動的速度也減慢了,但後面疑似有什麼東西緊緊追趕著,讓他不敢停下。
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時間,天也愈發昏暗,但聽得見什麼地方有水聲嘩嘩。草上隱約有一條獸徑,穿過密林。身上這裡刺痛、那裡灼熱,野藤的尖刺,毛蟲多彩的毛。穿過密林,就看到光亮;再跨出一步,就看到海了。風好涼好舒服。那是一處沙灘,浪濤拍打著,捲起白色泡沫。回頭一看,有一個略微彎曲的茶色平面反射著刺目的光。
丁退至防風林樹蔭裡,看得出那是個巨大的瓶子,有著女人的腰身和屁股的形狀,半埋在沙裡,單是瓶口就比他還高了。瓶口外側有一圈金屬環,雕著花,寫著丁不認識的藤蔓狀的字。
信步往前走,這沙灘多的是各式的巨大的瓶子,以酒瓶居多(還有殘存的醋味)。還有各色像巨大房子的破船,船身的木板錯落,底部都垮掉了,剩下殘骸,可以鑽進去感受它如峽谷般的巨大(雖然那時他還沒看過峽谷)破漁網和浮球就隨意的拋掛在船壁。成堆的老椰子,每顆都有他家那口鑊那般大。絕望的擠在一起,泰半都抽出長長的綠色的芽,有的還攤開成葉子。
再往前走,是個河口。有淺淺的清水,奔竄的魚,許許多多的寄居蟹,然後是巨大的腳印。
大地震動。移動中的巨足,高聳入雲的身軀,帶來片刻的黑暗。風中有一股海藻的氣息。丁看到一個身體只圍了一塊布的女神朝向岬角那頭飛快奔跑。她的頭髮是金色的,下體圍著的布是草綠色的,渾身散發強烈的腥味。
爾後聞到一股腐臭味,成群的大蒼蠅在專注的齧食,高草中十數尺長的一塊什麼。靠近些,竟是一截巨大的魚尾巴。翠綠色的鱗片剝落,露出白色的肉,被咬得一個洞一個洞的,吸附著紅頭綠身的蒼蠅。
(上)
註:1. 當地俗稱生魚,即近年台灣及美國視為恐怖外來種之「魚虎」者。味極鮮美,是淡水魚中極少數魚肉無土味者。
2.馬幣十元之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