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所期許的人文影像,是能抒發個人心中塊壘,表現情境和意境的美學之思,並巧妙的運用攝影中的光影深淺,表達出美學種種不同的層次……
我們一般所謂「人文風景」不是在風景中擺入人物即可,難道拍狗就叫「狗文風景」,拍貓就叫「貓文風景」嗎?人文不是如字面定義這麼簡單。很多人以為拍庶民生活、戰爭、災難等題材就是人文攝影,殊不知這充其量勉強算人文記事,就如同新聞報導般如實地記載與再現事件的發生,與真正的人文攝影應該還是有一段距離。
個人以為好的人文作品除了寫實再現外,應該要有更深的意涵與藝術深度,而非讓人看了一目了然。易言之,在光影與寫實外,應該具備詩意的美、畫意的美與意境的美。除了一般唯美外,還要能引發更深一層豐富的意涵與情感。實際上人文攝影並不一定要有人來表現,正如宋徽宗的畫院考題「踏花歸去馬蹄香」,最後中選者是以蝴蝶翻飛來暗喻「香」的存在。所以拍落葉可拍出一種孤獨、惆悵,與對時光流逝的感嘆。又如拍桐花可以呈現出一種「風清影細,桐花如雪,蕊發春華,與夢俱飛」的幽微情思與悠然畫意。而這些意境與情感表現,必須藉由拍攝者自身的情性、人文素養與高超技巧,方能精準地呈現出來。
而人文素養,一般上是來自後天學問的薰染而形成。就修習傳統而言,儒釋道的思想,往往統攝在中國人的生命意向上,並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個人的風度。如儒家講「中庸之道」,表現出的是不偏不頗的人生態度,或道家強調「自然質樸」和「清靜無為」,因此以清雅和疏淡的生活為重,或是佛家以空性作為生命的追尋,所以行為上也就有了「應無所住」的行為風格。這些思想的選擇,自也形成了個人的人品胸次。潛移默化而投射在藝術創作中,必會呈現出拍攝者的生命意境。
如元代畫家倪瓚談書畫,強調要寫出「胸中逸氣」,也就是說,創作者需要具有一種人性的自覺,個性的思想和情感,並以美學的方式,表現在個人的作品中。如北宋時期的文人畫,注重的是個性的發揮,追求清新自然,以及追求畫中涵泳出詩的意趣和韻味。因此蘇東坡對王維的畫下了「畫中有詩」的評語,說明了藝術表現的理想意境,是表現在畫面背後那分「蕭散簡遠」的詩味中,使得「畫盡意在」,唯有這樣,才會給人一種耐人尋味和餘味無窮之感。
所以宋元的文人畫,可以做為人文攝影的某方面借鏡,也就是如何在影像後展現出另一層意趣和意涵來。如前面所提及的,除了寫實再現之外,人文攝影所追求的是影像背後一種更深一層的意韻表達。因此,忘形得意,固然是道家的說法,卻也是通向了藝術境界的表現。意境之中,自有個人生活美學、情念、氣度與思想,這在攝影作品中,也就構成了人文的生命氣性。
當然,人文攝影要打動人,除了意韻的展現之外,還要有情。而意韻涵泳在情中,是以好的藝術作品,基本上必須融鑄作者的真情實感。所以,攝影也是攝情,因此攝影者不可不生情。情意的表現,是創立意境和風格的表現,也就是人文內涵的表現。因此情意不可不真,不真或虛假,就難以表現出生命感來。不具生命感的作品,可以打動人心,引起共鳴嗎?或更進一步的說,可以成為好的藝術作品嗎?
古代所有傑出的創作者,都知道情之一物,可以銷人魂魄,攝人心魄。所以明代的惲格在《南田畫跋》中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鑑畫者不生情。」也就是說,只有以情動人,才能引起觀視者的注意,也才能打動人心。某方面而言,這理論其實已注意到創作和欣賞之間的結構關係了。
而人文,原就以人為本,情和意必然需要涵具於人文之中,才能顯出生命的大氣和溫厚。儒家的人間關懷,現世情意,則是另一種表現。那是入世和具有實踐價值,或在人倫教化意義上尋找一種人間的秩序。不論是對國家、對家庭、對社會等等,都要負起某種歷史的使命。在藝術的渲染下,這也是一種人文的美學表現。然而,就個人而言,卻是比較傾向追求道家的虛靜之美。一種能結合詩意、畫意和書意的意境展現,或拍攝出生命的精神意韻來。
東晉時期的顧愷之在提到畫意時曾經說﹕「手揮五絃易,目送飛鴻難」,講的是要以形寫神,在創作上,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寫形易,寫神難。所以要表現個人的精神狀態,必須臻至化境。尤其在攝影方面,能涵攝形、神和情,又能由此而展現意趣,無疑可以說是考驗了一個人的才情和才性了。
我個人所期許的的人文影像,是能抒發個人心中塊壘,表現情境和意境的美學之思,並巧妙的運用攝影中的光影深淺,表達出美學種種不同的層次。因此,在具象的影像之外,希望能借助文人畫的意境表現,突破傳統的攝影技法,以意馭形,或以意喻象,穿透象徵,以達到生命與物我合一的境界。
總而言之,以詩、書、畫、影,融攝一體,以大化合一,開展出攝影的美學意識,山水間自有胸中丘壑,人物中也有生命實踐,以中國哲思觀照生命當下的同時,也希望能將之投射在攝影作品中,這一如文人畫一般,由此展現出攝影中,另一面令人神迷和清澈的色彩。
最後,就以我所寫的一首絕句做結束﹕
影中參造化
萬古意生煙
象外尋蹤跡
心隨夢自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