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金庸私淑大仲馬和狄更斯。這兩位作家,大仲馬的「三劍客」系列,更像武俠小說,而狄更斯的《雙城記》則更像歷史小說。兩者都將歷史的發展,相當程度地與小說的內容,緊密配合……
中國文學史上,唐詩、宋詞、元曲以後,明清時代,出現長篇小說,開闢了一個新的天地。武俠小說乃是長篇小說的一個分項。明代固然是有《水滸傳》,描寫江湖世界,整體言之,以武俠為主題的著作,要到清代中葉才層出不窮。那些著作之中,也都往往牽涉到歷史背景,例如《江南奇俠傳》以反清復明作為歷史背景,敘述明代遺民,逃遁江湖,抵抗滿清的統治。武俠小說,例如《七俠五義》之類,常見主題,則是江湖豪俠,倚仗武藝,除暴安良,伸張正義。
到了近代,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等書,則以劍仙、法術、精怪作為主題,另外開闢了一條途徑。金庸的武俠小說,橫空特出,結合歷史、愛情與懸疑,放在江湖的恩怨之中,其著作引人入勝,不管中學生或是大學者,人手一本。他的作品中,歷史只是作為背景,主體還是:武術的修煉、門派的正邪,以及各種角色為了一個「情」字(包括愛情、友情、家國之情),所作選擇與結果。大陸上,長期沒有這一類的作品,要在改革開放以後,才有不帶政治意義的小說出現。奇峰特起者,則是二月河的帝王小說,他的作品是歷史的「小說化」,與金庸將歷史作為小說背景的取徑完全不同。
《王道劍》兼具歷史與武俠兩個層面,將歷史背景與故事發展,密切結合。據說,金庸私淑大仲馬和狄更斯。這兩位作家,大仲馬的「三劍客」系列,更像武俠小說,而狄更斯的《雙城記》則更像歷史小說。兩者都將歷史的發展,相當程度地與小說的內容,緊密配合。「三劍客」系列的背景,是法國王權與教權的鬥爭,而《基督山恩仇記》則是牽涉到十字軍東征以後,地中海世界商業城市,與新興資本主義下,社會變遷與個人身分的沉浮。故事懸疑之處,常常是某一個歷史事件,經過故事人物的努力,歷史幾乎改變,但是這些努力終於失敗,「歷史」還是我們已知的情況。大仲馬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各有細密的描寫,而「情」字,也常是英雄面臨的命運關口。
《王道劍》的歷史背景,是明成祖與建文帝之間的鬥爭;所有的故事發展,於「靖難之變」有相當詳細的敘述,而主要的情節,則是中國的江湖俠士,如何面對印度天竺武士的挑戰,終於因為一個年輕的主角,修成「王道劍」而取得勝利。
明史研究中,「建文史學」是一個聚訟的課題。燕王與建文帝的權力鬥爭,燕王勝利;勝利者壟斷發言權。永樂宣告;「暴虐的昏君建文已經自焚」:官書就得如此記載。建文逃亡之說,卻在民間廣泛流傳。成祖以後,經過仁宣兩朝,半個世紀,正統年間,英宗釋放囚禁的建文之子,並且賜予田宅僕役,等於平反建文一案。許多「野史」紛紛出現。最為常見的是具名史彬的《致身錄》和程濟的《從亡筆記》。官方記載不盡不實,頗多扭曲;「野史」內容又頗多虛幻難以取信。可是,野史記載,已經影響綜合性的資料,例如:查繼佐《罪惟錄》,及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於是,如何釐清史實?促使明代中葉以後,以致清代,史學界努力的課題。民國以來,王崇武、胡適等人多所討論。台灣的明史研究大家,徐泓教授,在民國百年史學的回顧中,已有詳細論述。最近南京東南大學馬渭源教授還有專書,全盤討論建文史事。讀者如有興趣,可以查看徐、馬二位的作品。
本書作者,對於書中的歷史部分,並不只是當作模糊的背景。他用了相當的筆墨,指陳建文乃是心懷仁愛的君主,在位的施政也有值得稱道之處。他敘述靖難之變的屢次戰役。這些戰爭的過程,與歷史記載,頗為符合;對於雙方將領對戰略的取捨,他卻加上了一些細節的討論,創造了臨場感。
建文帝的出亡和結局,在正史上,因為明成祖的忌諱,又加上許多野史的記載,始終含混不清,到今天還沒有可以斷言的結果。《王道劍》在這個課題上,將建文出亡時一些傳說,採用野史,又不完全接受野史。據野史:太祖曾經留下一個匣子,其中有袈裟、剃刀和度牒。在建文將要自殺時,太監呈獻太祖的遺物,建文和從者因此易裝逃亡。這個傳說,似乎明太祖有先見之明,早就知道孫兒有淪落到這一步──也未必太神了點。《王道劍》的剪裁,則將匣中的袈裟,改成為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的太祖登基以後,佛教僧侶獻給他御用的祕命製作了這件金絲雲錦袈裟,以示不肯忘本;建文因此提示,遂決定剃度為僧。這種修改,比太祖預見後事的神話,更具有說服力。
建文逃出皇宮的路線,《王道劍》安排的是在一個地道,離宮出城。在前幾年,南京一個鐵工廠,建設工程中,確實發現了一條從宮內通到城外的地道。《王道劍》以此為據,安排了在地道出口的秦淮河,有人迎接,也就成為比較可信的情節。
建文逃亡的情節,野史記載,隨著時間,不斷擴大。從亡群臣,由二、三人,漸增至數十人;行蹤所至,逐漸增加,幾乎遍及東南、南方、西南;許多地方出現其遺跡。如果真是這樣張揚,永樂怎能不發現建文的下落?《王道劍》快刀斬亂麻:將從臣人數減到二人,其他人則分道揚鑣,作為疑兵轉移注意。出亡地點,也簡化為浙江鄭家、福建支提寺二地。
建文的結局,也是有許多傳說。最近福建寧德的支提寺,發現許多明代遺物,都具有皇帝御用的規格,《王道劍》就以建文在支提寺終老,作為結局。而且他還安排了成祖的徐后,御賜了鐵佛,作為支提寺可以有御用規格的前提。這個安排,比許多其他野史留下的傳說,似乎較近情理。
以上數點,過去許多野史和正史之間的爭執,都是聚訟的問題。《王道劍》則衡情度理,安排如上的情節;著者巧思,令人佩服。
《王道劍》處理俠士們的武術部分,基本上接納還珠樓主和金庸的傳統:江湖諸大門派的功夫,各有專長,又都必須內、外兼修。由於機緣巧合,主角傅翔雜學多能,又學到少林和武當兩大派的武功全真絕學及少林洗髓經秘笈,融匯貫通,參悟為生生不絕的《王道劍術》。這一套劍法,以守勢化解對方霸道的攻勢,因此可以抱元守一,生機無窮,而敵方持強不止,終於會力竭不支。書中幾位武功最強的高手,其最為恃強霸道的天竺天尊,在傅翔王道劍下,力竭身亡敗。另一對高手,地尊與完顏不敗,數次對抗之時,彼此學習對方,居然都悟得王道劍法的原理,二人竟放下對立的仇恨,甚至改變性情,都成為寬容大度的君子。第三對高手,人尊與唐老師,都是用毒大家,相持不下,兩敗俱傷;可是,臨終之際,原本對敵的雙方卻因合作,悟得解毒之方,留給世人,使不受毒害。
著者安排如此結局,當然是為了揭露書名《王道劍》的寓意所在。我是讀者,恕我冒昧,強作解人:江湖門派,以少林、武當,最為正大;兩者都不應當以獨尊武林為練功目的。少林功夫的最高層次,由《洗髓經》指示途徑。洗髓,不僅改易筋脈,更是精神的昇華。佛教宗旨,無色無相,無人無我,因此無識亦無欲。到此境界,心無掛礙,對世界映照圓融,慈悲能仁,度己亦度人,以無得,故亦無失。到此,誰能抗爭?武當的《太極經》深藏石窟,惟有緣人得之。道家的宗旨,清淨淡泊,無為無欲,不忮不求,柔弱不爭。於是,抱元守一,超越自己。到此,無瑕可擊,如何抵禦?至於書中提到的「融會貫通」,必須先有不忌不斥,方能有海納百川的度量。這一原則,用於讀書,乃是隨時學習,廣納周聞,即使雜學無章,仍能融會貫通;持以處世辦事,也能虛心客觀,不拘執,常透徹。
本書著者,聰明正直,豁達大度。他曾經秉持大政,立經國濟民的宏願。可惜台灣的民主,其實打了對折,一切舉措,處處掣肘;於是浩然辭去,回到書房,讀書之餘,撰成這本小說,必非為了解悶消遣,應是借稗官說部,寓言人生至理。言念及此,不禁對作者佩服,不禁為台灣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