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洗滌著城市燠熱塵埃的午後雷陣雨,靜靜聽完一首撥動心弦的歌,也抖落了一地的喧囂凡俗……我始終覺得,音樂的存在,絕對是這個宇宙中最最奇妙的事情之一。比星球形成、生命起源都更奇妙。
當我們漸漸從懵懂童年中清醒,開啟了種種感官、啟動了記憶與思考的機制,開始接收著這萬花筒般世界瞬息萬變的同時,總是在第一時間便開始聆聽音樂了。不比語言文字、邏輯理論或影像圖形等等,需要多多少少耗費些許主動的感官專注力,音樂總是自然而然發生在這世界的種種角落,從牙牙學語的時期,我們便總是敞開著耳朵,隨時隨地聽著、感受著、體會著,在音樂中,聽見了許多自己或許未曾親身體驗,卻潛藏在心靈深處的情緒和感情,用旋律和音符挖掘出對這世界的憧憬、想望。
任何一個現存於世間的人,靈魂與生命的歷史,都遠比不上音樂的歷史要來得古老、漫長、曲折、情緒多變而複雜;也沒有任何一種事物像音樂一樣,在短短幾個小節、甚至幾個音符之間,就能夠訴盡喜悅、憤怒、哀愁、激昂等等諸番情緒,而在三言兩語的輕淺吟唱之間,更能涵蓋歷史、文化、種族、性別、社會、未來等等人類窮盡畢生精力想探索的深邃議題。
然而,儘管經常背負著如此龐大(可能也有點沉重)的使命,音樂,終究還是一種讓人能忘卻現實煩憂、拋卻惱人情緒的妙藥靈丹。就像洗滌著城市燠熱塵埃的午後雷陣雨,靜靜聽完一首撥動心弦的歌,也抖落了一地的喧囂凡俗。
聆聽音樂,便是如此一次又一次在生命顯得雜亂無章時,幫助我清理了一些不必要的這些,那些,這個,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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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生命中最早開始耽溺於聽音樂這件事的時候,其實也是流行音樂產業最黃金的年代;熱門唱片銷售量動輒百萬千萬、巨星仿如神一般的存在,每個中學生都一面認真地翻著英漢字典,一面有懂沒懂地讀著Billboard排行榜上的歌名,好好聽的抒情歌、好動感的派對舞曲、好震撼的重搖滾,儘管有時免不了俗庸淺顯、情感浮濫,但在枯燥死板的公式章條、演算複誦與粉筆汗味之間,還是填補了許多青澀成長歲月中那些孤獨的鴻溝,讓我不致失足跌落那心靈的晦澀死胡同。
而當然,這一切也不完全是幼稚而淺薄的;那個時代的許多歌曲,至今聽來仍是經典,例如Paul Young翻唱英國叛客經典樂團 Joy Division的〈Love Will Tear Us Apart〉,即使對於24歲就自殺身亡的 Ian Curtis (Joy Divison主唱)那冷漠、陰鬱與絕望的世界一無所悉,十三、四歲的我,卻也在那不同於一般流行歌曲的旋律中,開啟了通往另一個散發著誘人旖旎黑暗色彩的大門;還有YA!經典電影《粉紅佳人》(Pretty in Pink)的主題曲,那彷彿會滴下蜜糖、卻又甜中帶酸的〈If You Leave〉,總是讓人忍不住跟著哼唱起來,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可以揮霍的年輕歲月。但,理解Orchestral Manoeuvres in the Dark在英國新音樂洪流中的重大貢獻與不可撼動的地位,卻又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回想起來,那樣的聽音樂方式,真是一種如入涅槃的境界。可能是從收音機甚至電視上側錄下來、音質其差無比的歌聲,基隆廟口夜市如路邊攤般的地下室唱片行賣的「細胞」盜版卡帶,透過隨身聽和廉價耳機傳送到耳道,就這樣震動著耳膜上的每一根絨毛,在許多個夜晚,震動著腦海,震動著心,終至如入無人之境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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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心情,也延續到血氣方剛的高中時期。學校離當時仍在陸橋底下的光華商場不遠,入口處烤香腸的氤氳煙霧、洗手間溢出的氣味,穿過之後便是一番新天地,彷彿總是一觸即塌、散發霉味的舊書店,還有那唱片行中一張張看似陌生又充滿無比磁力的「新音樂」、「獨立音樂」卡帶,黑的是水晶,白的是藍儂,再次感覺到世界是無限寬廣,等待我伸頭一探究竟。
而在那沒有網路、一切仰賴少數幾家進口唱片行、幾本進口雜誌和書籍,還有同好之間口耳相傳才能獲悉新音樂資訊的古早年代,用文字書寫音樂,以及透過文字認識音樂,似乎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補償方式。從高中到大學,少少諸如《搖滾客》的中文音樂刊物,成了重要的精神食糧;幾本瑪蒂雅進口、當時看來極為昂貴的《Indie》搖滾樂參考書,畫滿重點、筆記,細數著自己聽過哪些、好奇哪些、愛上了哪些。當然,厚厚一本《滾石評鑑》,裡面的星星數量也成為流連公館唱片行時不可或缺的消費指南。
在這樣的過程之中,與其說有哪些音樂特別療癒了慘綠少年那些莫以名狀的孤寂與憂傷,倒不如說是這些音樂延伸出來的,關於生命、關於愛情、關於社會、關於自由、關於不公的種種課題,引領了徘徊在失落迷惘邊緣的心靈,讓我開始思考著這個社會的種種。就像Patti Smith的驚世處女專輯《Horses》一般,總是讓人思索著性別、制度、階級、語言等等,許許多多複雜難解的問題;音樂始終以一種堅定的方式,佐證、反映這一切。
而離開學校、離開青年時期以後,這些複雜難解的問題已經不僅止於書本、歌詞、腦海,而是不斷浮現在真實之中,使得世界與人生的樣貌變得愈來愈複雜了;生命進入另一種階段,瑣碎的業績帳目,試算表與簡報,通勤時刻疲憊的台鐵誤點數字,加班後望眼欲穿的空蕩蕩夜間月台,耳裡盡是區間車行進間電光火石的聲響,而此時,音樂,只剩下耳機裡迴盪著的微薄音量。還記得當時有一首歌總是被我反覆播放,就是Tanya Donelly 的〈The Night You Saved My Life〉,如漩渦般深不見底的前奏,女歌手高亢甚至略帶尖銳的嗓音響起,是的,在那些夜晚,是音樂救了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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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年輕氣盛的許多情緒,或許早已分給了一種名喚塵俗的東西,因而不再激昂澎湃;以往對音樂的貪婪、覓求、渴望也不復強烈。卡帶早已成為懷舊骨董,大學時存錢買的第一台手提CD音響也早已不知去向,音響換了又換,真空管機、落地喇叭,充滿立體感的發燒音質,卻似乎再也喚不回那些粗糙耳機把音樂直接灌入耳道的悸動。聽音樂,不再是為了激起什麼,有更多的時候,反而是想尋求一種難得的,平靜。
但,話說回來,或許音樂的面貌本該如此──用流動的音符洗滌著思緒,在音調高低中提振萎靡的精神,或許,僅只是在朦朧的人生裡,在心上映照著一點熒熒星光。經常覺得世間種種難題,其實都出自人類的情感矛盾,而音樂,在某些方面,正能解開這矛盾之中,許許多多的結。此時,聆聽一首安靜而美麗的Magnetic Fields〈The Book Of Love〉(當然,Peter Gabriel翻唱的版本或許更廣為人知),便會覺得,音樂,不啻是熊熊火焰,也可以是溫柔的燭光,讓生命中的黑暗,褪散、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