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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20 第477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閱讀世界/諸行無常 盛者必衰
書評-流行文化/歌是社會的鏡子

  今日文選

閱讀世界/諸行無常 盛者必衰
林文月/聯合報
──鄭譯《平家物語》讀後

這本以男性為主的軍記物語,寫赴湯蹈火一剎那,顯然富於壯烈陽剛的質素,但是每遇著死生別離之際,則又不免於情愁哀傷唏噓垂淚……

推薦書:鄭清茂譯《平家物語》(洪範出版)

大風や 去りて梢に 蝶一羽。(苦瓜生)

這首由「五/七/五」三句,共十七音組成的日本古典短歌「俳句」,無論遣詞、造句、趣旨、意境,都明白順暢,質樸有韻味。作者是我的老同學鄭清茂教授(「苦瓜生」是他自取的外號)。在7月24日的一封來信末端,他忽由中文改寫為古典歌體的日文,結語也順勢以中規中矩的「候文」(敬語體)收筆。

這封以深藍色原子筆書寫在稿紙上的信,不到三百字,告知他譯註的《平家物語》已經大功告成。那稿紙是放在老式的信封內,與近五百張的印刷稿樣包裝在一起寄來。因為包裹太大,郵差把它放置在我家門口。除了清茂自己和他的家人以外,大概我是最關心這本《平家物語》完譯及出版的人吧?三年前,他譯完芭蕉的《奧之細道》時,我曾寫過一篇短文〈細道慢行〉,戲稱那是他作為《平家物語》翻譯的暖身運動。那個戲稱,其實是認真的。

一九七二年的深秋,日本在京都舉辦國際筆會,清茂和我分別自美國與台灣參加那個大會。那是畢業十餘年來首次的會面,我們當時都在大學教書,正處在人生最忙碌、也最富精力的盛年。異地重逢,有說不完的話。那次國際筆會是日本學界的一大盛事。許多知名學者都在會場上。京都大學的吉川幸次郎教授最是德高望重引人注目,被一群日本較年輕的後輩簇擁恭維著。見清茂和我二人在一邊輕談,白髮蒼蒼的老學者竟擺開眾人走過來。「噢,你們在這兒。跟你們講話,比較有意思。」也許沒有刻意的恭維和讚美,反而讓吉川先生感到自然的吧?何況,清茂是吉川先生為其論著《宋詩概說》及《元明詩概說》的中文翻譯指定的譯者。在庭園前我們拍了一些相片,也隨意談些近況。從中日兩國的文學研究現象,說到文學翻譯的問題。吉川先生帶著遺憾的語氣說:「日本漢學界不但研究中國的古今文學,同時也把中國重要的文學作品幾乎全都翻譯出來了;反觀貴國,對於日本的文學研究,和文學作品的翻譯都表現得太冷漠了。」這是事實。日本人已將中國重要的古今文學作品自《詩經》以降至《水滸》、《紅樓》等等,凡具有地位的重要作品都翻譯出來了;幾家較出名的出版社並且有計畫、有規模的出版中國文學名著系列,有些重要的書甚至還不止於一種譯作。相對之下,我們對日本文學的譯註和介紹,是相當有限,對於他們的古典文學,更是非常陌生的。

那天,清茂和我心中都感覺慚愧。那次會議我所提的論文是與《源氏物語》有關的,所以我對清茂說:「我來翻譯《源氏物語》吧。」清茂回答:「很好。本來我也想翻譯《源氏物語》的,現在看來,你更應該做這個工作;那麼我就翻譯《平家物語》吧。」於是我們握手互道:「一言為定!」看似戲言的那些話,兩個老同學都牢記在心中,成為日後努力的目標。會後返台,我把那篇日文原稿的論文翻譯成中文,發表於《中外文學》月刊。為助讀者之了解而又趕先譯出《源氏物語》首帖〈桐壺〉一萬字左右的文章,附錄論文之後。這事竟成為我不得不提前開始實踐那句戲言似誓約的原因。

有些事情真是說來話長一言難盡。我們受到吉川先生刺激而發出的心願是真誠的,並非虛誕;當時雖未說出什麼時候開始工作,但我們心裡總認為應該是退休以後的事情吧,怎麼可能邊教書邊做這樣的翻譯工作呢。但人生的因緣際會有時並由不得自己。我在會後次年便以逐月刊登的方式開始著手《源氏物語》的譯註;而清茂則按部就班回到美國教書、退休、返台任教於台大和東華大學,並擔任行政工作。從東華大學二度退休後,他和秋鴻定居桃園,便如約從事翻譯工作。

清茂和我是屬於小學五年級以前受日本教育,六年級以後才改受中國教育的台灣人。中文起步得稍晚,須加努力;日文停步得稍早,也須加努力。我們同一年考入台大中文系。大概兩個人都算是努力的,除了努力學習中文系各科之外,課外也為東方出版社的少年文庫翻譯了一些日文的書籍讀物。清茂是為籌謀學費與生活補貼,他希望有同樣教育背景的我分攤一些工作。那些日文的少年讀物分為世界偉人傳記與世界名著兩大類,很長一段時間影響了全台的少年。是學校指定的課本以外最好的書籍。原文都是現代日文,翻譯起來完全沒有什麼困難。我們二人翻譯了很多本。當時中文系的學生不多,研究生更少。我們每個研究生在文學院左翼二樓的研究室裡分得一個書桌,我和王貴苓在鄭騫先生、王叔岷先生的第四室。鄭清茂和陳恩綺在孔德成先生、董同龢先生的第五室。董先生專研語言學,他關愛學生,以認真而嚴格出名。清茂上董先生的課,課後又同處一個研究室裡。日子久了,董先生知悉他課外做翻譯的事情,警告他:「你不好好讀書,在報紙上亂寫啊。」又說:「小心。這樣下去,不論你考得再好,我也只能給你及格分數。」那時候日本當代女作家原田康子的成名作《輓歌》的譯文正每天在報紙副刊連載。刊了一半不能暫停。考試後,董先生的課清茂果然只得六十分;但研究所是以七十分為及格標準。董先生聽了清茂說明後,倒是說到做到,為他改成七十分。當時文學院裡中文系和外文系的風格不同,外文系的創作風氣頗盛,中文系是鼓勵學術研究的。其實,系主任和所有授課的老師都認為鄭清茂是優秀的學生,只是,那年代有時會有一些特別「另類」的事情發生,大家也不會十分放在心上。老師們都知道清茂是好學生,同學們也都知道鄭清茂是好學生。事情過去了,給平靜的校園添增一些變化,反而覺得頗有意思。

當年的台大中文系尚未設置博士學位。碩士班畢業後,清茂服完兵役,赴美繼續攻讀博士。我結婚、留校教書。各自忙碌,甚少聯絡;更沒有機會一起合作翻譯了。但因為教書及寫論文,間或做一些必要的翻譯是難免的。清茂在美國攻讀博士,其後更在美國的大學裡教授中、日文學。難得有一次我去日本短期訪問,恰值清茂也在東京做研究。當時已婚的他和秋鴻二人借住在也出門旅行中的作家江藤淳先生家中。客中不期而相遇,我們老朋友三人遂在充滿書香的日式屋中淺酌歡談,成為難忘的記憶。

三年前,清茂的《奧之細道》譯著出版時,我曾寫過題作〈細道慢行〉的短文,提到他有開始翻譯《平家物語》的可能:「細道或許是通往平家的暖身運動途徑吧。」果然,這兩三年來他在桃園的家中書房守著電腦,一字一字打出中文的《平家物語》。而今,鄭譯《平家物語》堂堂出版了。書才殺青,他就急速寄來上、下兩大冊素雅精緻的洪範書店印製的《平家物語》。其實,稍早我就陸陸續續得到他面交或郵遞的稿子而開始讀前面部分的一些文字了。

現在正式出版的這近千頁的兩大冊《平家物語》堂堂在我書桌上。

我知道老同學的心意。要我分享他又完成一個大工作的釋然的心境;我完全體會。我想到吉川先生地下有知,對於曾經翻譯他《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的鄭清茂如今已先後譯成了《奧之細道》與《平家物語》,大概不再會責怪我們對日本文化太冷漠了吧。我甚至也想到董先生地下有知,對於退休後還認真琢磨字句文意的老學生,大概也不會再給勉強及格的分數了吧。

平家物語四字在日本雖然家喻戶曉,但《平家物語》卻是一部軍記物語(以戰爭為主題的歷史小說),屬於平安末期的作品,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很重要。書記述十二世紀後半的亂象,源氏與平家兩大氏族逐鹿天下,兵亂之外,又逢地震、饑饉等天災。大小戰爭不斷,各地民不聊生。這樣的背景,正是小說話本產生的溫床;《平家物語》便是取材於這樣的時代環境,其人名、地名、戰役之名,幾乎都屬真實。這本以男性為主的軍記物語,寫赴湯蹈火一剎那,顯然富於壯烈陽剛的質素,但是每遇著死生別離之際,則又不免於情愁哀傷唏噓垂淚。平安朝末期,平家一族於享盡富貴榮華之餘,淫逸濫權,諫言難容;一門老少先後被殺;應驗了驕奢者不得永恆,跋扈者終遭夷滅,諸行無常,盛者必衰之理。原著的這個文字特質,頗難於琢磨拿捏。鄭清茂在翻譯《奧之細道》時,以他枯淡的文言文呈現了芭蕉翁的俳文精簡古雅風格。至於《平家物語》的翻譯,為了配合複雜多變化的原著文體,他用簡潔的白話,時則斟酌參入淺近的文言文,使細心的讀者於閱讀之際,既容易了解,又能體會到內裡的古趣。這一點,是本書翻譯的決定性成功因素。文學作品的翻譯者不僅需要深度了解原著的內容涵義,並且同時也需要敏銳地感受到原文的表現方式,然後將原著的內容轉換成為適度貼切的譯著文字。然而,文學作品的翻譯,幾乎是不可能完美的。不同的文字代表著不同的文化背景、時代因素、思維方式、言語旨趣。至於文字本身則又有其局限與擴張;而譯者自身對兩種語言文字的掌握和涵養,遂自自然然表現於其筆下了。

由於遣唐使時代以來大量的中國書籍流入日本,其上層社會貴族文士競相學習漢文、漢學,形成文學深刻化的原因;而中國的詩文便也常常出現在他們的作品之中。對於以中文翻譯日本文學的人而言,凡遇到此情況時,無需多費心,只要查明出處還原其字句即可;至於其他的外文譯者則除了翻譯原著的日文,又得再譯日文書中所引用的中文字句。舉鄭譯《奧之細道》的翻譯為例。第一章開宗明義之二句:「月日者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旅人也。」(p.3)明顯的蹈襲著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至於軍記物語的此《平家物語》也多有類似情形。例如卷第九文中提到的「殿名長生以祈長生;門號不老以求不老」,長生殿指唐朝離宮之一,不老門則是漢代洛陽城門之名(下冊p.309)、卷第四「人至黃昏後,誰志千里行?」,與曹操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上冊p.329)相關、卷第六則直引白居易〈長恨歌〉名句:「太液芙蓉未央柳」、「對此如何不淚垂?」(上冊p.451)、卷第二「君雖不君,臣不可不臣;父雖不父,子不可不子。」見於《古文孝經》孔安國序(上冊p.155)。許多類似這樣子的字句,遂使得中國的讀者們在閱覽此日本的歷史軍記小說時,於異國情調的感受之外,又另有一種熟悉親切的印象。如此遙遠而近,或如此近又遙遠的感覺,是我們在讀其他外國的翻譯小說時所不可能經驗到的;至於其他外國讀者們在閱覽此書的譯文時,大概也沒有這麼奇異的感覺吧。

以教書及研究為終身職志的清茂,每遇到這種情形,必有詳細註解。近千年前的古書,時或又不免於眾說並存。《奧之細道》與《平家物語》的譯著都是註釋倍蓰於正文的工作。三年前聯經版的《奧之細道》採大字的正文居上,小字的註解在下的排版方式;此書則大字正文在右頁,小字註解在左頁。閱讀時一屬上下兼顧,一屬左右遊目;無需前前後後來回翻看,算是頗方便讀者的考慮。如果急於探究後果,無暇細看左方那些密密實實的註解小字,先讀右邊的故事正文大字也不妨。事實上,翻譯那些字數倍蓰於正文的註解時,譯者所投注的精力和時間並不少於故事其本身,甚至更有時也可能「倍蓰之」。清茂翻譯費時三年,排版時自己校對之後,洪範書店的負責人葉步榮先生和出版社的組員們又再次細心校對,大約一年才告竣事付印。譯著者和出版者認真敬業的精神十分令人欽佩,容我謹以此文致意。


書評-流行文化/歌是社會的鏡子
孫梓評/聯合報
推薦書:馬世芳《耳朵借我》(新經典文化出版)

與《耳朵借我》同時出版的《歌物件》(新經典文化出版),談保羅.麥卡尼的「曲目單」、巴布.狄倫的「口琴架」、平克.佛洛伊德唱片封面上的「飛豬」……勤快一點的樂迷,爬梳歷史典故,篩以個人品味,或也能津津樂道一番。但少有人能自幼浸淫民歌發展場,長期任職廣播人,親身參與台灣音樂產業轉型,如此機緣,使專述華語流行音樂的《耳朵借我》,不單談論歌本身,還包括歌者(林生祥、張懸),製作人(李宗盛),音樂人(李泰祥、羅大佑),樂團(萬能青年旅店),抗議歌曲,電影配樂(《女朋友。男朋友》),表演空間(地下社會),音樂節,禁歌,演唱會,社會事件(太陽花學運),相關硬體(音響、隨身聽)……

用馬世芳(1971-)的話來說:「歌是社會的鏡子。」一首好歌,可能值得社會學學者研究,隱藏其中的愛情觀,生活美學,政治想像,性別論述,何以呈現所唱出的閉鎖與開放。自然,書寫者目光落點,便不會只是舞台上的歌手。身為六年級前段班,馬世芳剛好經歷了黑膠、卡帶、CD、數位音樂等不同世代。四十多歲的年紀,口袋拽著夠多的往事可掏,因此書裡隨手拈來的題目都有十數年的跨度。中文系的教養,使其文字精準靈動,比方他形容《臨暗》專輯,「永豐的詞也和生祥的音樂編制一樣漸漸『瘦下去』……」兼以長期英文歌曲閱聽經驗澆灌,談起這些那些,厚積薄發,深入淺出。

近年因腳蹤布及中國、香港,馬世芳也一併觀察諸地音樂環境,但談論最多的,終究還是台灣──街頭有戰歌的台灣、唱片業崩壞的台灣、解嚴前後的台灣。「既然青春留不住」,善記憶的人便播起歌,有時說故事,有時講道理。張鐵志藉搖滾樂談反叛與革命,陳玠安藉音樂迂迴袒露自我,馬世芳宛如最大公約數,不慍不火,誠懇節制,說是要重掘那些「被誤解、被輕蔑、被遺忘,甚至被屏蔽」的人與歌,何嘗不是一手探向自己?書中偶爾透露的情節,又亮又暖,又輕易又難得,有私心偏愛,亦有帶著溫度的旁觀。

《耳朵借我》並非一部樂史,雖則,行文相當在乎時間刻痕。馬世芳曾參與編選《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淘揀1975至2005年間重要專輯。轉眼又一個十年過去了,不曉得因緣俱足的他,是否可能發願撰寫台灣流行音樂史?相對於華語音樂盛綻,樂評空間相對貧弱,若能發動寶貴的一擊,必是太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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