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趁朝榮送米來,我們問他怎麼做出那麼好吃的木桶飯,朝榮說其實也沒什麼訣竅,唯一要注意的是火候,火勢要均勻,不能忽大忽小,這說來容易,但聽在用木柴煮飯的行家耳裡都知道不簡單……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唯一記得的「古早人」是街上碾米廠的頭家嬤。
所謂的「古早人」,是她的衣著打扮跟電視上演的民初劇一樣,一襲黑色盤釦衫,頭上纏著黑風巾,全身最亮的地方是口中的檳榔,和那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的三寸金蓮。
其實奶奶也纏過小腳,但中途「鬆綁」了,所以頂多只能算半個古早人。
為何半途而廢?奶奶說日據時代不許纏小腳,至於頭家嬤,則是因為「人家是有錢人,」奶奶這麼說,從古至今,有錢人總是比升斗小民多一點特權。
碾米廠一向是頭家嬤當家做主,即使兒子已成年,也娶了媳婦,她仍是每天早早就在櫃台後坐鎮,糴米、糶米,廠內大小事一把抓,兒子媳婦都只是當差的。
當她的媳婦真的不是一項輕鬆行業,不僅侍候三餐,廠內雜事也都大小有份,此外,她還有一樣別人家媳婦不用做的事——幫婆婆洗小腳。
有次家裡米缸空了,媽媽要我到碾米廠糴米,正確說應該是「叫米」,碾米廠有外送服務,只要吩咐一聲,一會兒長工就會送到,但如果自己扛,月底結帳時頭家嬤多多少少會給一點折扣,心血來潮時我會氣喘吁吁的扛袋米回家,有時則偷懶。
那次到米廠去,櫃台上不見撥算盤、嚼檳榔的頭家嬤,我直接往裡走,鄉下一向如此,把別人家的房子當馬路穿來走去,大家也都習慣家裡隨時有個人「路過」,碾米廠因位在大街上,平日我們也常來來去去,所以我熟門熟路的一路這邊看看,那邊探探,找了幾個廂房才在廚房旁一個小房間找到頭家嬤,她躺在臥榻上悠閒的抽著菸,胸前抱個竹火籠,雙腳垂下,長長的裹腳布擱在一旁,她的媳婦正在幫她洗小腳。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實體的三寸金蓮,回家提起,媽媽問:「小腳像什麼?」我想了會,想到一個很貼切的形容詞:「肉粽。」
頭家嬤一向精於算計,碾米廠現成有白米,她充分利用,賣起米飯來,她們家的白米飯裝在木桶裡,不零賣,一桶桶往工廠送,所以我們很少有機會吃,只有農忙時爸爸會去買一桶給工人當點心,我們才能分杯羹。
一般農事雇工是不供應三餐或點心的,但稻子收割和插秧這二事例外。
送到田裡的點心以方便簡單又吃得飽為原則,大多是湯泡飯,通常是媽媽煮竹筍湯,加上純釀醬油爆得香噴噴的虱目魚肚、魚丸、蝦米,還有我們平常難得吃的香菇,爸爸再到碾米廠買桶飯,他說請人吃飯得用好米飯。
所謂的好米飯還真不假,跟平常媽媽煮的不太一樣,粒粒飽滿,光澤誘人,好像會發光似的,還特別Q,吃的時候不止米香,還有淡淡的木桶香,真是好吃,聽說這木桶飯是用蒸的。
由於爸爸跟小老闆是同學,一向哥倆好,所以每當爸爸去買木桶飯時,小老闆都會吩咐長工裝滿、填紮實一點,這時頭家嬤都會說:「當然,我自己來裝。」
這也太熱心了吧,爸爸笑呵呵的說:「哪是,她是怕長工當真裝多一點。」
有人說頭家嬤凡事錙銖必較,其實換個角度看,也可說是節儉,廠裡偶有米粒掉地上,即使三寸金蓮蹲站都不方便,她也要一一撿起,她說:「一粒米、一滴汗。」
這樣勤儉、惜物的精神發揮到極致,稍一不慎,就不免淪為苛刻了。
舉個例子,每到農忙期,田裡插秧、除草都需要工人,夏天時,工人都是趁著太陽未出還涼爽時早早下田,但她總是等廠裡的工作告一段落才到田裡巡視,那時已烈日當空,工人準備收工休息了,頭家嬤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她說:「我才來你們就要回家了,再等等吧。」硬是要占工人一點便宜。
「有錢人乞丐性命。」奶奶這麼形容她。
每提起頭家嬤,奶奶都不會有好臉色,這緣起於她們曾有過一段在我們看來,連事情都談不上的芝麻綠豆恩怨。
由於爸爸跟小老闆的關係,二家交情還算可以,有一天頭家嬤上門來幫爸爸說親,對象是她娘家一個外甥女,對這門親事,奶奶是沒什麼意見,又有頭家嬤拍胸保證,眼看就要點頭說好,但爸爸不太樂意,他說:「門不當戶不對,我們家窮,不要高攀啦。」
奶奶不以為然,前二個媳婦都是蓬門碧玉,若能討房大家閨秀也算光耀門楣,她說:「你可是念過書識字的,不算高攀。」
在教育不普及的年代,進過學堂念過書可是不容易,尤其鄉下地方,爸爸是兄弟中唯一有機會念書的「知識分子」。
母子二人意見不同,只好去問大姑媽看法,恰巧大姑媽夫家離小姐家不遠,一打聽,大姑媽也說不錯,但同樣顧忌著家世懸殊問題,因此這親事只好暫時擱下。過不久,大姑媽回娘家,提起這事,她說還好當初沒攀這門親,原來這小姐已懷了身孕了。
奶奶聽了心裡頗不是滋味,直怪頭家嬤:「看我們家窮是不是,這種親事也來提。」她越說越氣:「娶這種女人,卡慘『三代沒烘爐,四代沒茶壺』。」
奶奶因此跟頭家嬤種下心結。
頭家嬤有一個「宏願」,她想摔飛機。
這心願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點,她不知哪裡聽來的消息,搭飛機遇上空難,可獲賠一筆不算小的金額,因此她三不五時就要提一提,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因著這個願望,旅遊時大家都不想跟她同車,就怕飛機沒摔成應驗到摔車上。
可惜頭家嬤「壯志未酬」,她一路好命到底,壽終正寢,鎮長的輓聯寫著「福壽全歸」。
頭家嬤一走,好像把福氣也帶走了,沒二年,小老闆就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個五歲女兒。
過了一陣子,我們聽說小老闆老婆改嫁了,對象是碾米廠裡的長工朝榮。
其實朝榮也不算外人,他是小老闆的堂哥。
這種事鄉下地方偶有所聞,弟弟過世後,弟媳跟未婚的兄長「送作堆」,圖的無非是一家圓滿,彼此照應。
碾米廠老頭家有二兄弟,他行二,分家時,老頭家分得碾米廠和數筆良田,哥哥則分到一間鐵工廠和街上幾間店面,但哥哥不太爭氣,一間鐵工廠早早就關門大吉,幾間店面也因賭而敗光,反觀碾米廠,則因頭家嬤善於經營而累積不少財富,後來更因經濟發展,原本分得的農田部分成了建地,增值不少,哥哥因此認為當初家產分配不公,也沒留長孫份,主張重新分產,頭家嬤當然不肯,她站在理上,寸土不讓,早已分家過戶的田產豈有一筆勾銷重來的事,唯一的讓步是安排姪子,也就是朝榮到碾米廠工作。
朝榮是個安靜不多話的人,做事仔細本分,送米時總是小心的把袋口深深的放進米缸裡,萬一有個一二粒掉地上,也一定彎腰撿起,完全是頭家嬤的翻版,比豪氣、不拘小節的小老闆更像頭家嬤的兒子。
碾米廠的木桶飯都是由他操辦,從挑米、洗米到蒸煮,全程盯著。聽說煮飯時在鍋中加幾滴油,飯就會像木桶飯般好吃,媽媽試過一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有次趁朝榮送米來,我們問他怎麼做出那麼好吃的木桶飯,朝榮說其實也沒什麼訣竅,唯一要注意的是火候,火勢要均勻,不能忽大忽小,這說來容易,但聽在用木柴煮飯的行家耳裡都知道不簡單。
我們家煮飯不在大灶上,是用個小烘爐,燃料是「蔗頭」,也就是甘蔗根部,以我的經驗,影響火勢的原因很多,蔗頭剛放進爐裡火會暗一點,燃燒時旺一點,誰能一直盯著爐口,保持火勢不變呢?
沒幾年,朝榮老婆生下個胖兒子,他樂得很,擺了好幾桌滿月酒宴請親朋,爸爸也在受邀之列,因為小老闆的緣故,他沒去參加,只幫忙分送油飯。
朝榮得個兒子不容易,因此只要是碾米廠的客戶統統請吃油飯,廠裡長工忙不過來,於是請爸爸幫忙,原因是我們家有輛俗稱「武車」的大型腳踏車,它的後車座大得我跟姊姊二人坐還綽綽有餘。
早年腳踏車以「富士霸王」最為名貴,爸爸這輛當然不是,但我們還是這麼叫它,它的座椅是厚厚的牛皮做的,很硬;車頭燈最有意思,不用電池,它有一個電瓶靠在後輪胎旁,用燈時,只要把瓶口往輪胎上一按,瓶口緊緊貼合著輪胎,藉著車輪轉動的力量發電,完全節能減碳。
滿月請吃油飯是本省習俗的一環,只有男孩子才有,那時油飯都是裝在碗公裡,上頭放著二個紅蛋,挨家挨戶分送,收下後,可不能空著碗公還人家,得在碗裡盛滿白米,算是回禮,老一輩的人還會在白米上壓個石頭,祝福孩子「頭殼定」,意思是希望頭殼能像石頭一般堅硬,無病無痛。
那天爸爸送完油飯,滿月酒席已經散了,朝榮禮數周到,特別用木桶裝了油飯讓爸爸帶回來,對著那一桶油飯,爸爸連筷子都沒動,只是呆呆的坐了會,才悠悠的嘆口氣,哼起勸世歌來:「……咱來出世無半項,轉去雙手又空空,來住世間若暝夢,死後江山換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