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年關將近時,我又想起來塞在高速公路上的十幾個小時,至少那個時間點,全家人是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小林來台北〉是王禎和的一篇短篇小說,收錄在《嫁□一牛車》那本短篇小說集,齊邦媛老師的一篇評論談到小說與社會變遷的關連,還提到「小林來台北現象」,「無數的王禎和筆下的小林來到台北尋找各自的前途,新興的迷惘與鄉愁賦予文學寫作又一種新貌」。是啊,無數的小林來台北給予文學寫作新的變貌,但是小林們為什麼要來台北,文學寫作給出答案了嗎?
每一個世代的小林來台北,都有不同的背景,上一世紀1960、70年代,在高壓統治和文化斷層的局勢中,緊張孤懸的國際地位及百業待興的經濟環境,使得許多知識分子莫不以出國深造為改善處境的方法。「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就是這種情勢下的口號,台大就在台北,不管是跟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菁英及其下一代,或是戰後成長的學子,莫不把來台北當作飛黃騰達的捷徑。
小林們為什麼來台北,這有什麼好探究的!鄉鎮人口往都市流動舉世皆然,王禎和筆下的小林來台北尋找各自的前途,城市裡機會多,貧瘠的鄉下沒有足夠的空間容許不同程度的成長。已經有人說出了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我再不能解釋更多,只能尋繹自己的流動軌跡。
國中畢業那一年,我報考中區高中聯考和到台北考女師專的單獨招生,高中聯考先放榜,相較於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三的女師專,我考上第一志願女中並不意外,等到收到女師專的錄取通知,爸爸顯得異常高興,大約是要帶我去街上採買一些住校的生活用品,我們走在宿舍區平靜的街道,鄰居也是爸爸的同事迎面走來,爸爸忽然牽著我的手,對著鄰人說:「我女兒考上北女師呢!」等到鄰人走遠了,我悄悄放開爸爸的手。往後我經常有機會攙扶著父親,不過像那樣牽著手是唯一一次。然後我就上台北了。
為什麼來台北要說「上台北」?難怪有人要把番薯地圖倒過來看,不過我帶著行李要開始我的離鄉生活那一次,搭著開往台北的台汽客運時,我確實是感覺自己走在一條向上的道路,像爬山一樣,客運車緩緩向上,終究會將我帶向山頂。
1978年高速公路全線通車,南來北往的路程縮短了不少時間,不過也許國家建設鋪就了一條康莊大道,但走在上頭的卻不見得是好鞋好車,我記得搭乘的台汽客運經常拋錨,那個年代,很長一段時間台汽是台灣唯一的長途公路客運經營者。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拋錨,司機會請乘客下車,等待下面幾班同樣是台汽的車,然後讓大家分批上車。但是車上往往只剩少許的空位,大部分的人都得站到終點站。有一次假期較長我帶了小外甥女回外公家度假,回程時遇到了客車拋錨,再上車後當然沒有座位,我一路抱著三歲大有點重量的外甥女站到台北,下車時兩隻手臂都已經僵硬失去知覺。這種事不是偶然發生,在我記憶中至少有五、六次,甚至八、九次,如今想來,當時竟然沒有任何人抱怨甚至抗議,不知是大家都能理解發生這種事的無奈,或是已經習慣了對生活中的不順遂坦然以對?
我來台北讀書,畢業後教書,又讀書,工作,和一樣來台北讀書、畢業、工作的男友結婚,在大台北的近郊貸款買下公寓四樓的房子,和很多人一樣,總是四樓,四樓的房子一定是這批建案裡最便宜的一間。
小林們在台北生活。過年過節返鄉探望家鄉的長輩,也是在日日和生活中一個若隱若現的目標奮戰,於是中國人最重視的農曆春節返鄉就是一年辛勤之後的重大活動。
散文家林文義在一篇〈無鄉可回〉的文章中談到台北最寧靜、美好的幾天正是春節,「所有的大樓都死寂如聚集的墓碑」,那些要返鄉的朋友打電話向他辭行,「說要趕在高速公路塞車之前,連夜返鄉。語氣中充滿興奮和期待,好像一整年在台北的生活奔波獲得償還」,而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在春節之時,無鄉可回。
是的,春節返鄉在我的某些朋輩中是很重要的事,尤其是女性友人,不管已婚或未婚,過年的瑣事似乎都是女性限定。先安排好返鄉的交通,從台汽客運到國光號或是搭便車共乘,還有東部的火車、離島的飛機,一直到現在的高鐵;然後還要打理年菜、年糖,年假若是夠長,也許安排三天兩夜島內度假,年假的旅遊品質和高價成了必要之惡。過完年假,看到朋輩一臉疲憊,就知道這個年是如何過得人仰馬翻。
幸好對我來說,不必準備年菜,兩個家的食物都自有人作主,也不時興度假模式,回婆家吃年夜飯,然後初二回娘家,一個年只有這兩件事是重要的。於是幾十個春節過去後,記憶深刻的就只有那不算遠卻也路迢迢的返鄉路。
我的家鄉是少數縱貫線鐵路沒有經過的市鎮,先生的老家在島的南端,下了高速公路還得走縣道、鄉路,所以開車上路是返鄉唯一的方式。教書那幾年,因為有寒假,農曆春節前可以早早先返鄉,晚幾天再北上,避開交通最擁擠的時段,後來在報社工作,加上要配合先生的時間,終於加入每年春節疏運的人潮車潮裡。每年的狀況稍有不同,有時中途先到南投,有時直接回夫家屏東,還有一段時間終點站是高雄,總之都是南往北返,和整個島的人潮流動的節奏一致。
過年返鄉是必要的儀式,孩子還小的時候也很喜歡跟阿嬤回她的娘家,因為舅公、姨婆們都很疼寵,加上表叔、表姑,可以收到不少壓歲錢。某一次,除夕當天大約上午八點從台北出發,只要趕得及鄉下人吃年夜飯的時間即可,以為很充裕,結果在第二條高速公路還沒通車的年代,除夕的中山高成了超級停車場,光台北到新竹就走了六個小時。不得不彎下高速公路,找家小店吃碗麵再繼續回去加入車潮,那一次完成返鄉任務花了十一個小時。回程好一點點,只花了十個小時。如今回想,除了司機在塞車達到極致時發了幾句牢騷,車子裡的其他人似乎都自在安度塞車時光,第二年,同樣的情節照樣上演,和那些站在路肩,等待下一班台汽客運站回台北的人群一樣,平靜而順從。
一位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同事,在一年將盡、趕著過年做版的時候,莫名地欣羨我們即將返鄉的期待心情,過年對他來說,不過是飯菜略為豐盛的圍爐,以及接下來吃吃喝喝睡睡的年假。這種心情很接近林文義說的「嘩啦嘩啦,台北人一下子少掉五分之三,整座城市安靜了下來」,似乎台北人一面享受安靜的城市,一面對於突然陌生起來的春節假期感到悵然。
鄉愁是文學家經常書寫的主題,小林們來台北,產生了新興的鄉愁,相對於土生土長的台北人,我有鄉可回,只是一年一年回去又離去,家鄉不只是在記憶中變化,而是真切地在現實中轉變,那種感覺自己熟悉、認識的家鄉漸漸遠離,不也是鄉愁?
近年不再需要過年返鄉了,幾十年過去,家鄉的景況已不復當年,我們的人生狀態也不一樣了,先生南部老家還在,只是沒有長輩長住,成了做生意的小叔堆放貨品的倉庫;我的娘家也還在,父親住進了安養院,老家只是偶爾回去探望父親的姊妹歇腳處。再也不需和春節返鄉車潮一起湧上高速公路,交通部長拍胸脯「北高往返六小時」的保證也和我們沒有關係了。又一個年關將近時,我又想起來塞在高速公路上的十幾個小時,至少那個時間點,全家人是緊緊地依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