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的我們幾乎來不及年少就蒼老。
記憶中小學還穿過日式制服,深藍色連身洋裝,背後還有一片白色細邊海軍領。不知為何很快就換成白襯衫、藍百褶裙。百褶裙的兩條細帶像內衣肩帶動不動就掉下來,我索性把它們剪掉,幸好學校也不管,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小學生穿吊帶百褶裙?
體育課也穿過紮褲腳的末代黑色燈籠褲,校慶前每天下午集合練習團體舞,雙手圈著勞作課自製的紅色皺紋紙大花,黃土飛揚的操場邊上架著喇叭,不斷傳來陣陣歌聲:
「春天的花 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 是多麼的亮
少年的我 是多麼的快樂
美麗的她 不知怎麼樣」
簡單奇妙的旋律可以一回一回重複,聽再多次也不膩,尤其唱完每句歌詞大家都會用力甩動綁在雙手的鈴鐺,「颯∼颯∼」遍野銀鈴,動聽極了,像山谷回音,小小年紀的我為此十分著迷。
可惜這首歌最後沒有在校慶登場,問題出在有人檢舉第二段歌詞:
「春天的花 會逢春開放秋天的月 會逢秋明亮
少年的我 只有今天快樂
美麗的她 不知怎麼樣」
少年怎麼可以只有今天快樂?殊不知那個年代的少年多半是憂傷的。
考試沒有一百分,少一分打一下,在學校先被打一次,下課回家再打一次。平均分數考輸隔壁班,讓導師不開心,全班拿椅子罰跪,向老師保證下次月考一定會發憤圖強。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參加大學聯考,全世界的人都告訴你,所有的所有都從考上好大學開始。
小學三年級上鋼琴課的路上被男生追,那群頑童當中有一位是我母親在當幼稚園老師時的學生,膽大包天,去弄了一部三輪車吆喝一群同學守在街角,一路尾隨就為了遞一封情書,差點把我嚇破膽。第二天我家老娘到學校把這群如洪水猛獸的臭男生叫到訓導處痛罵一頓。這個事件唯一的好處是讓我趁機不再上鋼琴課。
遺傳自父親的五音不全,彈琴全靠死背,小型發表會彈錯一小節馬上被發現,我那時心想明明其他樂章彈得不錯,怎麼都沒人誇?每天練琴練得那麼辛苦怎麼都沒人鼓勵?要死不死,這位鋼琴老師身兼學校合唱團指揮,他把我也選進合唱團,一來當時我還會彈鋼琴,二來我成績很好。別懷疑,這就是我們的憂傷,成績好的孩子應該什麼都會,什麼都懂,作文、朗誦、舞蹈、書法、畫圖,什麼比賽都參加。
練唱時鋼琴老師皺著眉頭喊停,斥喝:「誰?是誰?老是走音,現在一個一個站出來唱,我要把她抓出來。」
我毫不猶豫就站出去,大聲說是我,然後一鞠躬離開。當時老師的口氣像在抓共匪,我實在不忍心看到一群小女生嚇成那樣,馬上自首,留下一臉錯愕的老師,代價是至今不敢也不願在公開場合唱歌。
小學六年級畢業那年,「偉大」的蔣公過世,舉國上下如喪考妣,老師傷心欲絕,課也不能上,電視整天都在播放〈蔣公紀念歌〉,對小學生而言歌詞實在太難,學校決定全校一起學歌詞。還記得光是第一句「翳惟總統 武嶺蔣公」的「翳」和「惟」兩個字,老師就教了一個禮拜,這兩個字太難懂,翳是什麼?惟是什麼?翳加上惟再加上蔣公到底又是什麼意思?小朋友想破頭也想不懂。老師最後生氣了,怒道:「就是沒有意思啦!」小朋友才恍然大悟,喔∼∼就是沒有意思啦!
過完暑假我從三峽越區去板橋讀國中,從此和小學同學失聯,至今沒參加過任何一次小學同學會。當時三峽國中取消能力分班,父母親決定把愛讀書的我送到海山國中升學班。國一開始每天一大早從家裡騎50c.c.小綿羊摩托車到車站寄放,然後搭公路局到板橋趕早自習小考。放學後直接到土城的升學權威補習班補習,晚餐隨便吃碗陽春麵,來不及就邊走邊啃麵包裹腹,回到家已經夜深,還要讀書準備隔天考試,還要洗我那一頭又濃又密又自然捲的頭髮,每天都要熬到半夜十二點,一定要聽到凌晨在她的廣播節目播出〈Morning has broken〉才算過完一天,青春痘一直冒,幾乎沒睡飽過覺。
後來母親發現我竟然從第一好班掉到第三好班,簡直快崩潰,應該是我自暴自棄吧?從三峽到板橋才發現世界好大、高手好多,關鍵是我的數學太爛,一直爛到高中,到現在偶爾還會夢到數學被當,畢不了業。父親送我一本他高中讀的唐詩,封面早已破損,我自己用粗線重新裝訂,每天揣著讀,突然發現後面的附錄「李後主、李清照詞欣賞」,讀到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常恨水長東。」
那天中午我一個人站在學校走廊,面對幽遠中庭,突然覺得四面八方都在震動,管他數學這麼爛,考試這麼多,通學這麼苦,老師這麼愛打人,降班這麼丟臉,幸好還有詩詞這麼美,頓時淚如雨下,看到文學的光芒。
我的靈魂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老了。
考上第三志願景美女中,勉強保住家鄉父老期待,卻開啟更恐怖的通學噩夢。五點鐘不摸黑起床的話,肯定八點之前到不了學校,而且只要一班車沒轉上,第一堂課都會遲到。我現在日日晏起,大概是對當年通學酷刑的心理補償;三個女兒的功課但求六十分就好,也許是對制式教育的抗拒。
高二那年上體育課,在操場跑著跑著突然一陣心痛,猜想家裡臥病的阿嬤大概不行了,果然沒多久教官就叫我趕緊回家。等車的時候遇到外號鴨嘴獸的校長,看到一臉驚慌的我,賊兮兮笑道:
「被逮到了吧?蹺課、逃學,馬上跟我回學校。」
我抖著身體對她說:「我奶奶快死了。」圓滾滾的鴨嘴獸才閉嘴。
為了替阿嬤守喪,不得不把好不容易搶到的救國團寒假活動取消,我將那筆錢拿去重慶南路書店買了整套爾雅出版社的年度小說選。當時我們智班的幾個死黨特別愛看小說,有一天董珊如借我一本年度小說,看著就入迷。我一向對各種文學潮流、思想論戰沒興趣,這套小說選幾乎把台灣至今最精華的短篇小說都收錄其中,躬逢盛會,透過這群頂尖小說家,看到當時正在劇變的台灣。守喪期間每天除了和三個弟弟輪流跪在靈前燒紙錢,其餘的空檔就埋頭讀小說。那個寒假最痛苦的是不能有任何娛樂,當然也不能聽最愛的廣播,有一天實在熬不過,半夜躲起來偷聽,竟然剛好聽到凌晨用她磁性低沉的聲音訪問三毛,聽到三毛尖尖細細又甜甜軟軟的笑聲,我躲在被窩裡大哭大叫。那時候好想考美術系,半夜不睡覺爬起來畫畫,有一張就是畫坐在撒哈拉沙漠(想像的)長髮飄飄的三毛。那時候好嚮往她不顧一切的狂野奔放,在那個不斷使用各種懷疑、壓抑、禁錮、羞辱等等手段,以愛之名行威權之實的教育制度,三毛無疑像一股清新空氣,證明即使在最荒蕪的沙漠也能開出燦爛的花朵。
而我的寫作遲至大學畢業,生完第一個女兒才初試啼聲。
台大歷史系畢業後嫁為商人婦,在等待移民南非的日子,一個人帶著剛出生的大女兒蝸居新竹鄉下陪伴公婆,黃富三教授不甘心我做歷史系逃兵,引薦至西田社布袋戲基金會當義工,幫老藝人錄劇本,第一天上工就遇到阿公李天祿先生,四年後為阿公寫完《戲夢人生——李天祿回憶錄》,被改編成電影後卻發生一件讓我對文壇及電影界心灰意冷的事情,從此命運拐了一個大彎,決意遠離所謂的文化圈,專志珠寶設計,那年我二十九歲。多年後汪其楣大姊第一次見到我,說她當年教書時推薦學生讀《戲夢人生》,但令她不解的是:「這個作者到底去哪了?」
命運軌道再度轉彎,圓神出版社發行人簡志忠先生無意中看到我的攝影,鼓勵要好好發揮,暌違多年之後,開始以攝影搭配散文、詩,重拾文筆,「京都三書」就是這十年來在京都旅行的心情筆記。
現在回頭看,原來自己的少年曾經那麼憂傷,幸好一直都還有閱讀、寫作為伴。五年級的我們應該是服膺理想主義最後一代,相信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但時代潮流沖刷得又急又快,第一次上電腦課差點被巨大電腦主機凍成冰塊,現在幾乎二十四小時離不開手機;為了唱民歌學吉他的長髮女孩,如今已髮蒼蒼視茫茫,常常掛著老花眼鏡找老花眼鏡;十八歲人生第一次聽〈公主徹夜未眠〉,現在是更年期夜夜難眠;前有宛若再生父母的四年級大師作家,穩若泰山,後有成群結黨的六年級作家日夜追趕,虎視眈眈,五年級作家,一路被這樣前後夾殺,是宿命嗎?只要能繼續好好寫,又何妨。
「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
——聶魯達」
回首昔日憂傷,年過半百的我們能走到今天,雖然傷痕累累也大致無恙。在字與字、行與行之間,歲月來過走過,微微的光,就足夠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