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世代有自己的問題以及循環著上一世代的問題;無可避免的必須正面迎向這個社會的種種考驗,存在或淘汰,失意或得意。然而,部落一定有個火塘讓族人圍聚、傾訴、哭泣或相互撫慰……
文/巴代
12月29日抵達「大獵祭」的野外營地時,已經是傍晚準備用餐的時間。設立在「大巴六九」溪出山口前廢棄的發電所前一塊平坦地的「營地」,一般視作為整個大獵祭的指揮部。28日進駐後,部落主要領導人以及相關人員露營、協調與彙整意見,並統一下達行動指令的地方。這跟早一個星期出獵的各路人馬在山區獵場所設立的臨時獵寮是不同的。
營區甚為簡單,靠溪床的方位搭設了可供十五人露營的簡易獵寮,入口處設立簡易的野戰廚房,空地中央則燃起了篝火,並圍起了幾根放倒的粗大樹幹,作為人員圍聚聊事的座位。此刻,營地其他人,分散的坐在營地周邊,「歐郎」獨自一個人背著溪床面對火塘坐著說話,在我停車整理裝具又不時分神注視他的幾分鐘內,他已經咆哮了幾聲,屈身或挺身,與人吵架似的說些道理,他已經醉了!
「歐郎」正確的名字、年歲我不知道,當年我國中畢業離開部落念軍校時,他還是一個大眼睛的漂亮瘦小男孩,幾年前一位資深的獵人說了歐郎的故事,關於他離開工廠、退伍後的某一段時間的故事。那時他雙親相繼過世,妹妹嫁人後,他忽然失蹤了,從人間蒸發。幾年後,獵人在大巴六九溪上游集水區的獵場發現了他伏在一塊岩石上,安靜無語的望著兩步遠的腐爛倒樹上,一株小草正開著的細小紅花。獵人帶了他回家。
這麼多年來,沒有人從「歐郎」口中得知,他是如何在岩石後方那一個僅能容下一個人屈身睡寢的小石穴,度過獵場森林多霧、潮濕、腐味,又溫差極大的晝夜?他如何覓食維持生命?他又如何在森林地獄般沉寂與無時不在的喧鬧面對巨大的孤獨?他想什麼?在那之前他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幾乎不在清醒的時間說話,他總是安靜的跟著部落人一起工作,而分食酒菜的微醺或醉酒中,他才滔滔說話,或低吟或咆哮;他總是說道理,或者說些旁人聽來沒意義的事,就是不提那幾年獨居森林成為野生動物的往事。
「這是真的!」歐郎忽然叫吼起來,對著篝火。而營地不遠處恰巧響起兩聲山羌的嘓叫聲。
我忽然想起四年前,也是29日的上午八點,我來到營地時,營地邊腳砍下清除的草堆上,我的兩個國小同學W與L,也是醉酒著大聲爭論又彼此輕聲溫和的安慰著勸說著。我不清楚他們是前一天整理營地之後,哪兒也沒去的閒聊喝酒徹夜沒睡,還是透早被槍聲驚醒而後喝酒驅寒以致酒醉(那年非常的濕冷,營地其他人多半已經起身做其他的事)。我善意的趨近,想加入他們的話題,但他們一如過往只是友善的打過招呼,簡單問好沒多加理會我。我坐了幾分鐘便移到更角落的草堆,攤開我將出版的長篇小說《白鹿之愛》校稿,卻又時不時被他們的醉語交談聲吸引而陷入更深沉的自省。
W國小畢業後,同多數我的同學(包括平地漢人)一樣,因為家庭經濟需要,先拿了幾年薪水當「安家費」到西部工廠幾年,退伍後繼續在西部討生活。我再遇見他時,他正換了間運輸公司當捆工、搬運工。四十幾歲以後,帶了個女人回老家,生了好幾個小孩,由他媽媽幫著撫養,我卻再也沒見到他是清醒的,最多話的時候,大致是在大獵祭的營地。前年,他過世了。
L與我和幾個部落小孩勉強升上國中,在絕大多數是平地小孩的卑南國中,他的帥氣與瀟灑總是吸引許多女孩的圍繞。畢業時我們商議著考軍校讀書,但他臨時反悔,決定到西部工作賺取幾千元的月薪,不願與我去念只有六百元月薪的軍校。三年後再遇見他時,L帶我去他住的地方,那是他與我另一位同學租賃的住屋,那段時間他們正與當年國中時期兩位校花學妹平地女孩同居廝混。日後他出車禍又牢獄,零星生了幾個孩子(我不確定他結婚了沒或者結了幾次)。他已經在不同的餐廳擔任廚師很多年,與他最常碰面的地方是部落,在同學間,我們算比較有多的話聊。
「事情就是這樣,這是有他的道理的。」歐郎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大獵祭的營地,通常留守著老人,以及種種原因無法跟著進入山區打獵的人,還有像我這種讓獵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沒有獵運」的人。所以,一直以來,營地留守的人,習慣在等待與準備其他年祭活動事宜的同時,喝酒談天,形成某種抒發撫慰,讓失意、傷痛者有了相互傾訴取暖的圍聚。正因為如此,大獵祭營地到了下半夜,幾乎是說話聲、咆哮聲與夜行動物的嗥叫聲、嘓鳴聲交雜;在夜霧露凍的水氣中,營火的光暈折射著、扭曲著照亮三兩個,或孤獨呢喃的醉酒者。除了更多的體諒與偶爾的出聲撫慰,沒有人會去責備他們,因為天明以後,他們又會收拾自己,跟著部落人一起執行年祭相關的活動,然後等待閒下來的時候,再一輪的醉飲訴說或咆哮,與野生動物爭鳴。
我這個年級或這個世代也不盡然如此不堪,固然我們曾面臨禁獵、風災、水災、土地重劃登記而失去大部分的土地權,教育程度普遍只有國中小,大多數人還是勇於離鄉闖蕩,並存活下來;靠著天賦念軍校、跑遠洋、唱歌、編舞;靠著努力拚搏開餐廳、當廚師或念師專當老師,或僅僅安分的留在部落組一個家庭養幾個小孩,上班、打個雜工過過小日子,作作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小夢。大家每年回到部落祭典彼此見面與相互祝福,或者逐漸回到部落,擔任村長或重要幹部,承擔這十幾二十年部落相關事務的實際規畫與執行者。比起我們上個世代面臨國家體制轉換後,制度與社會財富利益重新分配的巨大變動,除了極少的軍警公教,絕大多數人困在部落的情形,我們還算幸運,稍稍喘得過氣來。
12月30日,大獵祭的最後一晚,歐郎依舊在清醒與醉酒的循環中時而低吼時而咆哮。近幾年,耆老凋零,族人多數戒酒或只是淺嘗助興,所以這一年,歐郎已經是獵祭營地裡唯一或二的多語醉漢。而部落壯年的30-50歲男子們,提議要編成「壯年組年齡階層」並成為部落實際執行各項工作的中堅力量。一場屬於部落「世代交替」的會議,在火塘邊,認真與嚴肅的討論並作成決議。我主持著、引導著他們推選出自己的領導人,因感動而潸然落淚。
他們這一批,有著比我們更高的教育程度,受過更多現代原住民議題的洗禮;他們有電台節目主持人;有厲害的編舞者,有張惠妹、黃美珍等巨星或其他拿起麥克風就能上台演唱的眾多商演歌手;有更多受過軍校教育的青年,也有留在部落長年跟著執行部落事務的幹部,他們比我們這一代更強大,更令人期待。望著幾天來擔任野戰廚房勤務,讓我們三餐能準時吃熱食的,那幾個身材超過一百八十多的海軍士官在篝火光影中的高大身形,我又多了心思。
部落確實存在著「世代」的區分,一如台灣的社會環境。每個階段總會自然形成一股接班梯隊,接替著執行部落事務的林林總總。每個世代有自己的問題以及循環著上一世代的問題;無可避免的必須正面迎向這個社會的種種考驗,存在或淘汰,失意或得意。然而,部落一定有個火塘讓族人圍聚、傾訴、哭泣或相互撫慰;總有一個廣場可以一起歡樂、擁抱或彼此打氣祝福未來一年充滿能量。
世代會接替,或許也只是傳續,讓部落得以運作以求永續發展。但作為一個以寫字作為部落實踐的文史工作者或作家,我更期待,新的世代也能有不同程度的寫作者,不停的磨筆創作與日漸成熟,相互陪伴、競爭或淘汰、接替我。只是,這個期待,似乎還很遠,遠到,我只能踽踽獨行,頻頻回首瞻望,不敢停佇又滿心期待。一如大獵祭營地,我的同學與部落青年,給了我尊敬也留給我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