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一生都在找「土地」,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生都在流放,他們有幸,因為可以書寫創作……
阮慶岳:
蔣老師,
初冬同行去池上,給我很深刻的印象。一直留存記憶最難忘的,就是無際的碧藍天空、蜿蜒的嫵媚山脈,以及那片冬日收割後的田地。
其中略帶焦黃色澤的乾硬土地,尤其引發我的感覺與思索。
我幼小生長在稻米與蔗田遍布的南台灣環境,習慣穿梭在田野裡捉蝌蚪釣青蛙,屢屢會被灌溉水渠裡的隱身小蛇驚嚇。然而,那曾經習以為常的茂綠一切,似乎忽然不一樣了,我發覺現在只喜歡凝目眺望土地,卻並不想真正踏踩進去,好像害怕什麼髒汙或蟲仔沾身似的。
池上隔日,我轉去鄰近的關山,探訪從高工教職退休的學長。他住自己設計搭蓋的屋子,專注追求繪畫生活,我們喝茶、聊天,賞析應是附近山色的油畫,畫作的壯闊與綿密,讓我想起氣勢磅礴的北宋山水畫。
關山停駐一夜,閒時我步到屋後。這裡有座陶淵明般荒蕪氣味的院子,幾棵老樹參夾著大小灌木雜草,一群意氣昂然的雞隻穿梭其中,水池因去年颱風的破壞,一直乾涸地等待整理。我喜歡這個無人出入的後院,尤其裡面散發出來野熟同存的氣味,讓人難以分辨這究竟是有人料理安排,或是率性自然的本來模樣。
可說是在蓄意與荒蕪間、惚恍難分的一種土地狀態。
我嚮往自然,但是也恐懼自然,就像是我對土地既是迷戀,也有害怕。這個院子巧妙地安身在嚮往與恐懼之間,讓我敢放心去親近,既不覺得過於生野、也不顯得惡熟。
我會想著土地與我的關係為何,谿山行旅般的山水,與眼前的無人後院,好像都在回答我的安身究竟應當何在?
池上的行旅,讓我擺盪想著這個問題。
蔣勳:
慶岳:
很高興你來池上,這一年很多朋友從都會來找我,他們認識了不同季節的池上。耕耘機在田裡來來去去的池上,後面跟著一群覓食的白鷺鷥。收割完成後乾硬的土塊,刺刺稻稈像男人沒有刮乾淨的粗獷鬍髭。東北季風吹起來,在縱谷呼嘯的池上。有些朋友恰好碰到燒田,大火沿著稻稈劈劈啪啪,像放鞭炮,野地裡飛起黑煙,我聞著焦香的氣味,走在田壟間,等火熄滅,煙隨風散去,田野留著一條一條焦黑的墨線,像書法,比許多文人的線條更自由更狂野更不造作,我看到比故宮書畫更動人的墨痕,在田野間,在大地上,與天地風雲共呼吸,與草木日月同生死。
不知道那是不是慶岳小說裡的「土地」,「林秀子一家」生於斯死於斯的「土地」。
燒完田,曠野裡撒起油麻菜籽,不多久,土地變成一片金黃。好多朋友看到那一片金黃,驚叫著,鼓舞歡欣,然而農民們知道:不多久,油菜花的金黃全要鏟刈,翻進土裡做肥料。
我們看到土地的一部分,或歡欣,或苦澀,或喜悅,或艱難哀傷,和你書寫的「林秀子一家」一樣,說土地「歡欣」,說土地「哀傷」,都只說了一半吧。
我在池上等待立春,會偷偷掀開育苗中心白棉布,偷看一盒一盒剛吐芽的穀粒。每天忍不住去看,細小的芽長成綠色新苗,細雨迷濛,快要插秧了。
我想到鶯歌小鎮的陳映真,想到通宵海邊的七等生,想到蘭陽平原的黃春明,他們書寫的後面有「土地」,像林秀子後面的屏東潮州吧。
阮慶岳:
蔣老師,
讓人驚叫以及鼓舞歡欣的金黃色油菜花,終於還是被鏟刈、翻進土裡做肥料,聽起來猶如費心為小孩編織的童話美夢,忽然被誰戳穿般的令人不忍。
但是,就如同蔣老師說的:然而農民們知道。
是的,農民們日日踏踩著土地、間或望著天空日頭,他們知道一些宇宙運行的規則,因此得以安心篤定。我對土地的恐懼,或就是因為對於每一塊土地,我都自覺猶如一片浮雲一個過客,因而難以相互對話與真實了解吧?
因此,前信提及我對於記憶與故鄉的思考,最終畢竟要歸根到土地存在的究竟問題來。我在創作時屢屢喜歡以一個平凡的女性/母親為中心,甚至有時還被譏笑為一個不肯放棄奶瓶的戀母者,其實與這一切思考的尋覓與自問有關係。於我,記憶與故鄉是必然縹緲虛無的,一定要有一塊真實的土地作錨定,才能具有吐芽穀粒的真正力量。
薩依德所以談到流亡是一種對命運的悲慘懲罰,指的應該是這樣被迫離棄開那猶如母親般土地的感受。而這種個體生命與母體土地正分道而馳的狀態,其實恰恰就是我們現在日日所見的人間狀態,只是我們/現代人卻不自覺地不斷奮力在虛空中飆飛,至終往往成了一支不知目標何在的孤箭,更不必妄想如何能回歸母土的本質問題呢!
但是,母土又是什麼呢?這個名詞屢屢被權力者妄用,成了張舞大旗下的熾烈口號,有時反而更令人驚心。讓我會想起張愛玲「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的無情譬喻,在這樣訕笑後面的真正哀傷處,竟然是不知道那一抹牆上紅豔豔的血跡,正是自己慘痛生命的真實印記呢!
蔣勳:
慶岳:
我在池上一年多,接觸的多是當地農民,好幾代在土地裡工作勞動,他們有我沒有的踏實篤定。偶然離開都會,離開知識圈,雙腳不再懸吊在公寓的半空中,我住在老宿舍的平房裡,腳下就是土地,我因此就不再有流放在時間裡的虛無茫然嗎?
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流亡的一代,因為戰爭,無法跟故鄉土地在一起,1949年以後,黃埔出身的父親必須被迫悄悄漂流出海,那時候我兩歲吧,一家人躲在船艙板下面,從閩江漂流出來,漂流到閩江口的白犬島。我沒有記憶,但母親重複說著那一個晚上的故事,岸上許多搜查的解放軍,母親慶幸當時四個孩子裡最年幼的我窩在艙板下,竟然沒有哭。我問她:「你祈禱了嗎?」她沒有回答。我們在白犬島住了一年多,戰亂中部分軍隊和美國軍人組「西方公司」,明為維安,實際上打劫過往船隻。母親覺得不對,才申請到台灣。我還是沒有記憶,那個接納了一個流亡家庭的「白犬島」,多年後我才知道被改名為「莒光」,我也坐船去了那裡,還是找不到任何記憶。
小時候清明節我很羨慕「本省同學」,因為他們可以掃墓。然而我的家庭在這塊土地上是沒有墓地可以祭掃的。最終父親母親也葬在加拿大,這塊土地上我們還是沒有墳塚的。佛經中讀到「流浪生死」四個字,不像讀西方薩依德或昆德拉,他們的流亡好像還是與許多人的流亡並不相同,例如敘利亞的政治難民,他們沒有選擇,他們流亡到德國,雀躍歡欣,然而或許他們不知道,後面等待的,將是一生的齟齬尷尬,他們再也不會有「土地」。我在池上畫著土地風景,心裡想:托爾斯泰一生都在找「土地」,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生都在流放,他們有幸,因為可以書寫創作。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蔣勳VS阮慶岳
談創作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