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最愛說：「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好嘛，成為主人翁之前，每天，我好好寫完功課，順便沉迷於課外讀物的故事之中，並不忘快樂玩耍就對了……
文／羅位育
中華民國58年7月21日星期一早上10時35分左右（美國．德州．休斯頓當地時間1969年7月20日星期日晚上9時35分）台視新聞主播羅大任報導一件世界大事：美國阿波羅11號太空人尼爾．阿姆斯壯正式踏上月球土地。
中華民國第一家電視公司：台視，1962年10月10日正式開播，1969年7月時，還不能接收人造衛星訊號而同步直播人類踏月大事，乃由主播羅大任轉告國人。彼時，台視每日新聞於晚間8時播報，這件人類盛事當然要即時大鳴大放，故而，7月21日早上，特別安排一場快報。晚上，當新聞再播報時，我正推開木框紗門踏入客廳，天大消息迎面而來，立刻和家人端坐電視機前，瞪大雙眼，好奇觀看阿姆斯壯謹慎踩著登月小艇天窗外的梯子，一階、一階，鄭重踏上月球第一步；靜默豎耳，興奮聆聽阿姆斯壯的曠世名言：「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當時，台視畫面雖然只是黑白色調，仍然清楚呈現阿姆斯壯的月球漫步，以及月球土地的第一枚人類鞋印。新聞結束之後，家人是否說了什麼感言，因年代久遠不復記憶，印象中，大家都像辦喜事一般，紛紛咧嘴暢笑。見證的那一瞬間，我心悠然升起一股「類大有為」的奇妙微醺感。乖乖，人類就這麼輕易甩掉地心引力，悠然站在另一顆星球，月亮……不，月球，好有意思，太厲害了。
如今回想，當晚，我推開紗門，踏入客廳的第一步，彷彿登入全人類非凡的情感之中，見證阿姆斯壯邁出人類登月的一大步。那麼，我這平凡的一小步，或許也生出一點歷史的意趣了。
西元2000年中，麥田出版社推出一套歷史叢書譯本（原為德國出版）：《20世紀的20天》，這套史書邀請一群學者挑選二十個特殊意義的日子，作為二十世紀各項卓絕成就的里程碑，並且思辨研究闡釋並反省。介紹科技成就之書為《科技革命．1969．7．20．寧靜海》，就視「1969年7月20日美國登月成功」為二十世紀科學的偉大里程碑。讀了該書，我才赫然得知：「計畫登月之前的三十秒，差一點兒就成了死亡的時刻。這時，阿姆斯壯發覺，假如沿著原定的軌道登月的話，登月小艇將會降落在到處密布巨大石塊的火山口。這時他急中生智，閃電般決定，採用手動控制登月過程……在登上月球表面後，他的心跳已經升高為每分鐘157次。當場拯救了這個任務的，就是這位太空人的飛行員本領，人們其實大可以將這個飛行員成為全世界最優秀的駕駛員。」嚇！如果不是阿姆斯壯「清醒的判斷能力占了上風」，1969年7月20日美國太空人登月的結局，就不是寫入世界歷史的功勞簿上，而是史實記載的一句小嘆息了。此外，還會讓太空競賽的敵手：蘇聯，拈鬚哂笑。
1969這一年，我已經步入雙位數年歲：十歲。高年級小學生，也該能分辨現實與虛幻的分野。早就讀過「嫦娥奔月」「玉兔搗藥」「吳剛伐桂」等月亮神話故事，也琅琅上口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雖年紀尚幼，古代詩人為何頻頻吟月寄情，未能完全領略，不過，抬頭望天，眼見月貌周轉於上弦、圓滿、下弦之間，總覺得心思通亮不少了。美國太空人登了六次月球後，有不少人耍嘴皮：「阿姆斯壯沒有見到嫦娥，是因為嫦娥害羞躲起來了，而且嫦娥又不會說英語。」或正經數落：「這下浪漫幻滅了吧。」……我當然會為科學的大有為好奇著迷，但，我怎能忽略古傳的魅力。何況，月球面積如此廣遠，太空人手邊又沒有廣寒宮的月址，沒頭沒腦的張望，徒勞而已。而嫦娥又不是為老外的浪漫誕生的。月亮不等於月球。
我的少年心情倒是認真盼想著：「再幾年，我國太空人也會登上月球玩玩吧。」這是每一個大有為國家都要摩拳擦掌的天空夢，不是嗎？而且，當時，許多大人小孩如我一般，誠心相信我國就是一個大有為的國家（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另有許多民眾基於種種理由，一點也不相信……當然，海峽那頭的紅星政權也不會承認）。
那一刻，我，即將登上小學高年級，由衷相信，生活常識必然：「國家大有為，大人正在努力，社會一定邪不勝正，怎麼努力就怎麼收穫。」而，大人最愛說：「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好嘛，成為主人翁之前，每天，我好好寫完功課，順便沉迷於課外讀物的故事之中，並不忘快樂玩耍就對了。
日後，我由書報得知，1953年起，國家就開始踩出經濟的時代大步，陸續提出多張經濟和土地建設的藍圖。此際，海峽對岸不時端槍瞄準我們的進步方向。因此，多年來，「國家大有為」的快活調子與「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緊張節奏，交響於大家的耳目之間。不過，天塌下來是由現在的主人翁頂著，並沒有耽擱我的天真童年小步子。
六歲前的童趣日子，一如尋常孩童，四下追狗趕貓跑牆頭跳樹根碰出一身髒和傷口，心中倒沒勾留什麼奇妙畫面。那時，全家隨著父親公務四處調動，我不時更換幼稚園就讀，過足了「新同學請到前面來」的露臉癮。小學一、二年級，我家落腳於彰化員林，身邊俱見樸實鄉景。雨後，蝌蚪群游地上水窪，我快活撈取，再放入克寧小奶粉罐內，裝水飼養，好奇盯看小傢伙何時縮尾長腳；也迅捉躍奔的小青蛙，捧握手中，搔抓牠的白軟肚皮；母親於後院設籠養雞，我著迷眾雞舉喙快啄飯粒的壯觀場面，若母雞下蛋，我偶會撿蛋入掌，細細感受初生的蛋溫。膽寒的是，蛇群也隨處出沒，所幸無傷，自有高人收拾。
小學二年級某晚，電視機終於來我家了，一開機，第一眼所見的，是國劇的黑白畫面，一張桌下躲著一個白鼻臉角色，我忘了白鼻臉在做什麼，只記得我在傻笑。我家娛樂生活跨大步了，無比奇妙。
小學三年級，全家依隨父職搬入台南市，我就讀於一所終身難忘的小學：南師附小。這兒，孫校長治校游於藝。午飯時光，學校經常播放西洋古典音樂陶冶我們的胃口；音樂課引吭高歌，我邊唱走音邊想：牆上，相片中的音樂家們怎麼都不長命？土風舞活動，同學起舞翩如天鵝浮波，我似企鵝搖擺陸行。班導戚老師深諳因材施教穿針引線之教藝，如我這般脫線學生——制服常染墨汁、以唇順服毛筆岔毫、上課總是和鄰座閒言不倦等等——說話課上，且讓我短話長說；大加圈點我的幼稚作文修辭，勉我自信。有回，學校舉辦「生活與倫理」話劇比賽，老師挑我習寫劇本，容我將自己四處蝗飛蜢跳的樣子寫進去，那麼，粉墨登場時，那位多話浮躁功課一曝十寒的小男孩角色：小毛，由誰擔綱呢？想當然耳。
1968年9月，我升上四年級，九年義務國教正式登場了，我本沒放在心上，後來，當同學閒談家中兄姊應對初中入學考，免不了懸梁錐刺之苦，我才吐舌心想：好佳在。國教新制，任我自在地玩耍小沙包；跳橡皮筋繩；手提自製奶粉罐燈籠，嬉遊元宵夜；悠哉跨坐學校牆頭，呱呱爭辯美國影集《青蜂俠》中，青蜂俠的副手加藤是華人李小龍嗎。
1970年六年級上學期，我家又隨父親移回台北市。我再轉讀某間知名國小。有事不妙了，班導按小考成績安排上課座位，每星期五更換，成績前十名的，有請中央兩排座位上坐，成績老不起色的，發配窗邊看雲反思。我聽得心中發悶了，怎回事？國中不是已經免試了嗎？原來，不少同學的升學目標對準菁英私立中學，班導的排座計畫應運而生。班導的意思或許是：想做大有為的主人翁，別想玩耍了。
這一天起，我那天真悅樂的小步子就停止了。我的生活步伐走向升學金字塔，然而，教科書下，課外讀物一頁頁翻著；籃球場上，我仍逐球而走，因此，成績溫度計上的指數忽高忽低。於考場跌撞多年之後，當年所開的眼界：阿姆斯壯登月的「一小步」，容或未忘，卻僅成為勵志作文的一句引言罷了。直到服兵役時，寒天夜半，杵立一座山頂站哨，於同袍的沖天鼾聲中，抬眼仰望，深青天空滿布璀璨星光，月色皎潔明淨，我忽然想著，此際，阿姆斯壯的一小步，仍然貼印於月球的寧靜海上，應該可以保留到月球毀滅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