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三獎】格物/彼夢的堤岸(上)六
每次到蘆竹溝收集資料,都是老師開車載我。
老師的車很小,她習慣性地開後座的車門之後進入駕駛座,因此,我常常就和她在車上隔著一個椅背對話,當然我的回答一樣不能超過兩秒。
「到了之後,你一個人留在那裡可以嗎?學校不給老師公假,畢竟是領薪水的。」
「嗯。」
「我放學後再來接你,一定,不要擔心。」
「謝謝。」
「呵呵。」老師笑了,「老師發現你說話很簡短,不會是省話一哥?」
「什麼?」我原本以為老師要罵我,而著急起來,我想著要怎麼在兩秒內說明我只能說話兩秒。
「沒事,只是說你是個可愛的好學生。」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耳畔,直到發動機轟隆隆的巨響掩蓋過它,老師在岸邊向我招手時,我熟練的複習著以前外婆教我的動作,雙手持槳插入船一側的水面,把膠筏調正到對往新北港汕。等到我要揮手回去時,我才發現老師已經不在岸邊看得到的地方。
海風鹹鹹的,浮棚的蚵架掛在湖中,潟湖裡沒有浪,藍藍的非常平靜。如果再慢一點,還有其他人在膠筏上頭,如果不是我一個人,老師也蹲坐在我的旁邊,就算只有二秒,我也會盡力給這裡每一道浪,每一掛蚵棚一句我的定義,只有我們的時候世界的樣子,讓她呵呵地笑。
她一定很想知道這裡潟湖的蔚藍,而且很想保護著。
突然,膠筏撞上沙洲,陷入泥裡,我聽見紅樹林後頭的海的呼喚,便下船走了過去,撥開海茄苳充滿細毛的葉子,還有磨蹭在大腿上的呼吸根,我逐步前去。順著老師在前一天晚上,自將軍溪口,畫向沙洲的紅色虛線調查。
對了,老師也應該要看海。
七
「侵蝕沙洲的海。」同時是校內科展評審的導師說。
「你覺得你的數據真的有說服力說明抵抗它的該是生命,而不是現有的,效果卓越的沙腸袋工法?」
「那些埋在土裡的黑色塑膠袋,和消波塊沒兩樣。」我說。
「那是你說的──重點是你並沒有證明,之前撤掉堆城牆一樣的消波塊,有段時間改用植生工法,但是失敗的原因。」
「那是之前的事。」
「你推翻不了過去,你對現在的觀察還有對未來的期望,都會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別那麼兇,他還只是孩子,好嗎?」老師對我們導師這麼說。
「這點和你一樣,只一廂情願的,都是孩子。」或許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導師的語調很嚇人,但是被說老師和我是同一類,或許我該高興起來。
但我沒有。我看著老師用手扶著頭,倚在科展看板上,眼淚,亮亮的,閃著灼熱光芒的東西,掉了下來。
那瞬間,我並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我用力的,相當用力的把拳頭撞在導師的肚子裡,然而,就如同我的那玩意兒沒辦法衝破褲襠,我的話語沒辦法超過兩秒,我和老師之間隔著椅背,我的拳頭也被活生生的擋在他汗津津的衣物上。
接著,我記得老師的哭聲,濕濕的閃亮的東西從她動人的大腿處流動過來,空氣裡漫著沉重的鹹味,還有血腥味。老師,像極了飄在潟湖上的沙洲。我微笑,闔上眼昏了過去,最後記得的是我被導師報復性的後空翻。
八
之後,我作了很長的夢。
夢,是如何維繫的呢?朦朧的迷霧,潺潺的流水聲,咕嚕咕嚕的氣泡,血液沉沉地撞擊在瓣膜上的聲音。我沉沉的步伐被拖往一旁的書店,隨手從書堆頂端取了本書,是《聖經》。
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嗎?
不,知的部分必然成為絕對的「事實」而無從改變──不可能同時達到全知與全能。萬物如水,之所以擁有位置,是因為被知的壁圍住,但從而也失去流動的屬性。那什麼是上帝與人的區別呢?
區別似乎在於,是否擁有抽掉器壁的自由。
或許這還不夠精確,人只不過是不能持續的擁有這種自由,夢,現實的潰堤,破除了絕對的堤,我們將能獲得機會重塑知與能、動與靜。
或許是多了空間,水流變得緩慢,我逐漸感受到意識的重量拉我下沉,漫漶到陸地上的海水正在減速,等到海陸的分界被重塑,或許我將作為新沙洲的基底而存在著。
九
抱著自己整理好的調查報告,我自信滿滿的走進自然科辦公室。
沒找到老師,尿意上來,便往樓梯間的廁所走。
「多虧那孩子,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和你講講話,你能不要避開我的眼神,跟我在一起好嗎?」
「你不要一廂情願了。還有,科展評審我會公事公辦,我和你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夠明白了?」
那是,老師怎麼和我的導師……導師快速的踏下樓梯離開。
「果然你還是少話的時候比較帥氣。」老師轉過身來,我猝不及防的接下她被淺淺闔上的眼皮罩著的陰日目光。
老師,僅僅是對著我微笑。
十
「跟我走,」我牽住老師的手,走下樓梯,「你該看看海。」
「明天就要科展了。」
「我不比了。」
走出校門,走過水田、魚塭,我們來到蘆竹溝的北門漁港,我已經一腳踩在膠筏上,老師仍不願意下來,無論我的手如何用力,卻拉不近我們彼此的距離。她背著初升的朝日,晶瑩的東西從她臉龐的邊緣不斷滑落,滴到手臂上,然後緩緩流下來,從她的指尖滲入我的指尖。是手汗,還是淚水?
我──我放開她的手,站上前去,直直抱住她,然而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就要被不斷湧出的淚水沖刷殆盡,失去施力點的我,拉不回偏移的重心,和她一起掉入了水裡,一切知感瞬間被絕對的冰冷滲透。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是浮力作用嗎?我的手慢慢鬆弛開來,再也無法避免她往潟湖的深處沉去,而我還浮在上頭,深處傳來一陣一陣,以羊水為名被我認知的腥味。
「我要把你的淚水永遠留在這裡。」
潟湖,也是海的一部分,沒有波浪,但是美的成分無異。
十一
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在病床邊打報告,母親在看韓劇。
「學校說,你在做科展的時候,在媽那裡跌傷了。」
「嗯,老師怎麼說?」
他把手機給了我,我按了老師的電話,臉貼到觸控螢幕上時,我的臉漲紅起來,眼窩也是,我終於感受到這暖暖的有點燙人灼熱。
是第一次,驚得我縮回手的灼熱。
這時我幻想著,接電話的人站在溪口,漫漫河道上,空白的,我欠缺意志的過去,忽然有了意義,展開成無邊無際的大海。在這片蔚藍之前,其所搬運而來的砂泥,堆積成了獨立於海上的巨大沙洲。生長著的茂密紅樹林,摟過陣陣海風,海風裡夾帶著太陽從濕潤的泥沙裡蒸出的熱氣。
而我正處於其上。
「我們很有緣喔。」我喜愛的她,隔著遠遠的淹沒整座城市的潟湖,把話傳來。
以老師的身分。
而我還有兩秒回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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