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當代小說特區】章緣/善後(上)這個是周小姐,漂亮吧?她媽媽原來也住這裡,上個月走了,周小姐幾年前車禍,癱瘓了,家裡沒人,就把她跟她媽媽放在一個房。她應該是住二樓的,二樓現在沒空床,有了床就要移下去。余主任一口氣說完周小姐的餘生安排,周小姐眼睛眨也不眨。身體癱瘓,腦子應該是清楚的,媽媽走了,自己殘了,困在這個人人半死的地方等死,還被公然地談論,沒有一點隱私,一點人的尊嚴。友蘭早就調轉眼光,把行李在手上換來換去,友竹則顯得手足無措,彷彿周小姐坐在輪椅裡她也有責任。同在一個空間裡,對照著彼此的福禍,卻幫不上忙。
媽媽終於在她的床位上安頓下來了,衣服放在屬於她的櫃子裡,靠床的小桌上擺了全家福,爸媽和一雙女兒。阿婆,照片裡是誰啊?看護笑著問,媽媽乖巧地答: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友竹剛想說什麼,看護笑容一收,快步上前一把奪走左邊阿婆的餅乾袋:黃阿婆,你怎麼把包裝紙都吃掉了?
終於,她們要走了,友竹搓搓媽媽的手背,摸摸媽媽的臉頰,咽哽依依說著再見,媽媽只是呆呆看著她。友竹轉過身對看護再三拜託:請好好照顧我媽,請好好地,耐心地……吃好飯的周小姐,仰頭閉目在輪椅裡養神,對外界一切動靜充耳不聞。
那一天的事,友蘭沒跟老公或小敏提起,只說外婆搬到療養院了,滿好。她什麼都不去想,趕緊撲回原來的生活裡,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讓習慣帶著她一天天過下去,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再沒有想起那一天。逢年過節她礙著友竹,勉強自己走個過場,心不在焉行禮如儀。但現在,當她不得不獨自回到這裡,站在鐵門前,那天的情景一幕幕閃現,彷彿過去它只是被捲起來收到櫃子裡,此刻一展幅,所有的細節栩栩如生歷歷在目。那個坐輪椅周小姐的眼神,此刻想來,不是冷漠,是絕望。她不禁抬頭去看那陽台,十月了,天冷風大,陽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余主任正在會客室裡講手機,一看她進來就把手機掛了,笑瞇瞇起身迎接,友蘭不由自主就把手裡拎的月餅遞過去,心裡直怪自己糊塗,怎麼沒想到給余主任帶一盒,人家可是幫了大忙的。
「喔唷,還帶啥月餅,謝謝謝謝!」
榮華月餅也算高檔,同枝爭豔的兩朵紅牡丹啊!余主任看來挺高興,友蘭心安了,也就微笑地在沙發上坐下。
余主任清清嗓子,把剛才的笑顏收斂了,正色說起正事,「去看過了嗎?」
「還沒,待會去。我想先過來,謝謝余主任。」
「謝什麼呢,你媽媽在我們這裡這麼多年了,你姊姊也都是老朋友了,她三天兩頭來,有時我們也要聊聊的。」余主任沉默了幾秒鐘,「唉,誰想得到!」
友蘭當妹妹也習慣了,尤其年紀一過四十,作小賣乖更是理所當然,她沒去更正。「想不到的,誰想得到?」接了這句後就無以為繼。向來拙於口舌,需要講話時,自然有像友竹這樣的人出頭。她的沉默,余主任理解是傷感和痛苦。家屬這種情感,他很熟悉,也懂得排解。他相信只要說出來,多說幾次,再怎麼可怖的事,也就見了陽光,不那麼駭人了。於是他從母親節的前一天開始。這些他都跟友蘭說過,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他覺得至少要跟友蘭好好地說上三遍,才能讓這事情不那麼奇特,才能安心歸入療養院的檔案。
母親節前一天,余主任接到友竹打來的電話,說母親節想把媽媽接出去玩一天。「當時我想,失智的病人,尤其像你媽媽都這麼嚴重了,出去有什麼玩頭?但是你姊姊那麼孝順,看得出她對送你媽媽來這裡住,心裡是放不下的,可能母親節想要特別孝順一下。這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的,對吧?」
友蘭忙點頭。她知道余主任怕家屬責怪,但她是不會去責怪的,這是友竹的決定。
「母親節那天早上十點不到,你姊姊就來了,挺高興的,跟大家打招呼,從包裡拿出一套新衣裳給媽媽換上,還替她梳好頭髮……」那天媽媽精神不錯,聽說要帶她出去玩,她說不玩,要回家。友竹當時就應了,是回家。走前,友竹特別跟小黃道了謝,給了她一袋子東西,裡頭有一包進口糖,幾雙新襪子,一個小錢包。小黃問什麼時候送阿婆回來,來得及吃晚飯吧?友竹說看情形吧,擺手說再見。
「下午五點多,警察局電話來了。你媽媽手上戴了環,上頭有她的身分編號,一查就查到我們這裡了。」
友蘭點頭不語。他們在祟明島西沙附近發現友竹和媽媽。祟明島多少年沒去了。姨媽住在崇明島,小時候放暑假時,媽媽總帶著她們姊妹倆,坐車乘船,去姨媽家玩上十天半個月,姨媽自己種菜,養了有雞,廁所在外頭,她看過糞上的肥白蛆蛆。她記得西沙濕地,海邊一大片沙地,長滿了蘆葦水草,潮漲潮退,有很多螃蟹躲在沙洞裡,沙地被牠們挖得千瘡百孔。友竹跟著表弟一起釣螃蟹,把姨媽準備的蚯蚓掛在竿頭上,垂在洞口耐心守候,額頭汗津津,鞋襪和小腿肚上都是泥。她記得自己戴著頂草帽,乾乾淨淨,倚著媽媽啃青白色的甜蘆栗,紅紅的太陽在蘆葦盡頭大海的那邊。
在西沙濕地的童年,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姨媽一家後來去了香港,表弟幾年前來過上海,友竹請客,找了家小巷弄裡本幫菜館,門臉小,檯子寥寥幾張,她覺得有點坍台,表弟是見過世面的。友竹圓眼一睜教訓她,你懂啥,西餐大菜他都吃過,就是吃不到正宗的上海菜,別看這店小,沒有提早兩天預訂是吃不到的,而且一個半小時就翻台。見面時聊起往事,表弟說友蘭現在看起來溫柔多了,小時候可是很兇的。她們都笑表弟記錯了,誰不知道友竹才是母老虎。表弟卻言之鑿鑿說有一次友竹釣上了一隻赭紅色的大螃蟹,個頭有一般的三倍大,將軍似地舞著大螯特別神氣,友竹得意洋洋,裝在小瓶裡到處獻寶,友蘭乘妹妹不注意,倒出螃蟹,一腳踩扁了。友竹朝姊姊撲過去,兩人扯頭髮吐口水撕衣服,姨媽好容易才拉開來,友竹臉上一條指甲劃破的血痕,好嚇人。姊妹倆聽得面面相覷。
半晌,友蘭笑,「聽他瞎講八講。」
「我只記得釣螃蟹,還有,我迷路了。」友竹說。
友蘭也記得。友竹那時大概六、七歲,她記得大人們突然叫起來,喊著友竹的名字,媽媽緊緊抓住她雙手,像螃蟹夾住肉,質問她妹妹去哪裡了?大人們這裡那裡找著喊著,有人往入口處去,有人往灘邊去,遊客如潮水般湧上又後退,只要身邊有小女孩身影的,他們都要仔細多看幾眼。她突然害怕起來,妹妹不見了,她一個人怎麼辦,她能取代友竹嗎?她能又是姊姊又是妹妹嗎?媽媽急得抬頭紋數條,鼻翼一聳一聳,一疊聲地問:真的沒有看到妹妹去哪裡了?她沒有告訴你?友蘭開始哭起來,淚眼模糊,世界在淚花裡顫動,比人高的蘆葦被風吹得往一邊倒去,一波小浪遠遠自起自落,一個小女孩的啼聲被送了過來,媽媽飛奔過去,沙沙橫掃開路,從蘆葦叢裡抱出了友竹。友竹一被抱起,立刻就不哭了,沾著泥巴的髒臉蛋兒閃著劫後餘生的光輝,手裡揮動著一截枯枝有如寶劍,挫敗已經變成勝利,只有她還覺得委屈,覺得害怕,繼續抹著淚哭個不停。
友竹為什麼把媽媽帶到崇明島去呢?隧道修好後,去崇明島不用再乘船了,高速公路一路直達,但是上海人得空喜歡往北往南到處玩,北京青島,廈門三亞,更流行的是出境遊,近的東南亞、日本、韓國,遠的美國、歐洲,去南半球的也很多,誰還去崇明島呢?除了懷舊的人。
年輕、健康美麗的媽媽,帶著一對姊妹花,去找最親的妹妹一家避暑,田野海濱,遠離塵囂,那想必是一段幸福的時光。沒聽友竹談起崇明島,從不知她懷念那裡。又或許,她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那似乎是挺合適的一個地方,遠離塵囂,靠近海。生命從海洋來,不是嗎?海葬也曾是熱門的話題。
友蘭並不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也沒有問過細節。她只是接受警方的說法,看來是車子失控,是不是有人干擾駕駛呢?比方說,突然去抓方向盤,打司機,或做出讓司機分心的行為……在一個廢棄的農舍附近,車子衝下橋去,水不深,但車子壞損得很嚴重。媽媽當場就走了,友竹半身在水裡,乍看沒什麼外傷,背脊骨卻是撞斷了,也有腦震盪。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的事,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才有人經過。也許友竹已經幾次痛昏了過去,也許她一直都是昏迷的。
友蘭沒多問,也不想談論。她到友竹的家裡去收拾善後,發現所有東西都理得井井有條,善後需要的檔案和證明,房產證和銀行卡,全都放在一個大紙袋裡,擺在餐桌上,還有一封給她的信。信上友竹跟她道別,說對媽媽有責任,不忍看媽媽失去尊嚴受盡折磨,決定帶媽媽一起走。
友竹就是個傻瓜,從小專會製造麻煩,友蘭恨恨想著,什麼責任,什麼義務,有必要嗎?難道不能順其自然?她風風火火拖著別人跑,卻從未想過別人只想安靜過日子。
「作孽,老作孽噢!」余主任搖頭嘆氣。上海人說作孽是可憐的意思,但別的地方有別的意思,自作孽不可活,是這麼說的吧?她打斷余主任的喟嘆,「不好意思,還有件事要麻煩余主任,我很快要出國了,友竹,友竹就要請你們多關照了。費用方面……」
「哦,這樣啊,沒問題的,你費用預繳了五年,不是還留了一筆錢嗎,有什麼緊急事情,我們會照你的意思處理……」余主任什麼樣的家屬沒見過,雖然這個妹妹相較於姊姊冷淡許多,而且自從把姊姊送來後就再也沒出現,他還是帶著笑容起身送客,「你對姊姊也是盡心盡力了,這年頭,能這樣為家人出錢出力的不多了。我還有事,就不陪你過去了,先去前台作訪客登記,二樓,你曉得的。」
友蘭作好訪客登記,往電梯走去。帶給妹妹的月餅,轉手給了余主任,兩手空空很不踏實,只好抓緊自己的手提包。她幾乎可以聽到余主任會怎麼跟訪客介紹友竹:這個小姐可憐啊,以前她媽媽住在這裡,她常來探望,很孝順的,有一年母親節,把媽媽接出去玩,沒想到出了車禍,作孽噢……他會當著好強的友竹面前,幾句話交代友竹的不幸和她的餘生。把友竹安排在這裡度餘生,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能怎麼辦呢?一想起這些事,頭就一陣陣痛起來,還要不要過日子?幸好友竹現在連句話都說不清,不能再對她瞪眼睛了。
友蘭一到二樓,腳突然有點軟,心撲通撲通急跳。她給自己打氣,先熬過今朝,其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
姊姊,我們去裡頭玩躲貓貓。
媽媽會罵的。
不會的!
衣服會弄髒的。
不會的!
蘆葦這麼高,進去找不到路出來的。
來尋我呀,姊姊!
你這個傻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