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園真是一座魔法森林,是都市中的另類現實空間。在這裡,時光靜止,空氣凝結,人們可以自在地呼吸……
逝去的與不變的時光
張鐵志:
總覺得這一帶是台北最靜好的區,路上鋪滿了城市的舊日光影。
當然,牯嶺街早已沒有舊書街的風華(雖然每年會舉辦有意思的書香創意市集),也早已找不到小四的蹤影(雖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修復版剛上演!),但這條街仍然具有樸質沉靜的美好味道。
植物園也從來不是一個大眾熱中觀光、文青追逐潮流的地方,但卻是充滿了迷人生活的況味:不只是人的生活,還有植物與動物。(最近看報導才學習到,植物園夜晚的黑暗可以讓植物休息、讓夜行動物活動——當然,還可以讓戀人約會。)
然而,從植物園內的歷史建築,到南昌街與牯嶺街,這裡滿是台北城發展的歷史線索,安靜地等待被探索。
這裡尤其是我的少年回憶。
剛進入這個在南海路的高中時,第一年不敢蹺課,只是乖乖地穿著土色制服困在這所城堡中。每天放學後,我會和另一個男孩K在學校附近晃蕩,並經常穿過植物園到博愛路的那一頭吃上一碗甜不辣,然後會故作自然地聊天走過北一女的綠色叢林,到重慶南路的書街。
彼時這個島嶼剛剛解嚴一年,威權的幽靈仍然巨大如山,經過森嚴肅穆的總統府前總是有點害怕,怕被那些憲兵刁難。那時總統府前這條路還叫「介壽路」。幾年之後,我們才理解這樣的路名有多荒誕。又幾年之後,我當了憲兵,在2000年5月20日陳水扁總統就職典禮時,駐守在北一女校園內準備在緊急狀況時衝出去維安。而再過幾年,我們會經常在這條路上參加抗議活動。
高中的我跟K幾乎每天在一起混。但常常周末後的周一見面時,他會突然不太理我,十分彆扭。高二分班後,我們就很少往來,直到大學再相遇後,他跟我出櫃了(但不是說當年與我之間有曖昧)。
高二參加校刊社,開始會翻牆蹺課,除了去重慶南路的知新廣場書店,就是去植物園閒晃,尤其喜歡去歷史博物館的二樓咖啡廳,或者趴著睡覺吹冷氣,或者看窗外的荷花池。
平時,我也總喜歡看植物園內早晨時做運動的人們,或者黃昏時一對對甜蜜著的高中情侶(小四則是喜歡在夜晚去偷窺情侶)。植物園真是一座魔法森林,是都市中的另類現實空間。在這裡,時光靜止,空氣凝結,人們可以自在地呼吸。
只是,外面的世界卻繼續殘酷地前行,沒有停下。
因此,當我走出植物園時,倏然發現我的懵懂少年時期已經結束了。
日後再回到這裡,是因為不同的理由:大學時,偶爾來附近巷中的水晶唱片找朋友聊天;再後來,偶爾來牯嶺街小劇場看戲,或者有機會回到高中演講,或者去現在的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此前的美新處、我們念書時的「美國在台協會美國文化中心」)演講。但總是沒有能悠悠地走一圈。
所以,當我寫下這文章時,我還是很想找一個午後去散步,去撫摸這個城市某些尚未消失的記憶,或者我已經逝去的天真青春。
植物園
李維菁:
那時候的國立歷史博物館十分老舊,年幼的我隨著老師同學一起去看畢卡索畫展(如果我沒記錯),但我一點也沒受到牆上大師作品吸引,一個人避著看展人群躲到牆邊,非常寂寞。沒想到往外一看,心臟突然受到震動,眼睛定定望著,啊那真是超出我小小心臟所經歷的美麗畫面。
從上往下看,下面有一整片柔柔軟軟的黃綠色草坪,那草坪好奇妙,質感和別地方的草坪不同,也與周圍植物濃密昂然的顏色密度不同;那草坪像是要把你吸入地召喚,一整片蔓延開來,細細密密柔柔綿綿,如豌豆黃一樣的純嫩,好像就要化成液體的整片黃綠,也像絨絨的夢之毯。
我在樓上看著,覺得身體與手指幾乎可以感受到那片草坪的滑綿觸感,一定如鮮奶油般,我目不轉睛,好滿好眩惑,覺得要是我往下跳,那彷彿具備神奇魔法的黃綠毯子會將我吸住包覆,然後舒展。
過了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地方是植物園。
我奮力和人們解釋我幼年看過那幻境一樣的細柔草坪,但人們都說植物園從來不曾出現過我形容的草坪哪。我跑去看,發現那位置根本不是草坪,是荷花池。
你小時候出現幻覺嗎?在博物館工作的朋友說,不管是初夏花葉的挺立美豔,或是秋冬的枯殘枝葉,有植物園以來那裡始終是荷花池而不是草坪哪。
我納悶不已:當時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又過了好多年,有次我又忍不住問了博物館的朋友關於我年幼時候看到的景象。那位朋友很快理解,她說,我當年看到的不是幻覺,是浮萍,浮萍布滿整個池塘,像黃綠色的毯子。
她說,那是荷花池健康出了問題,因為缺氧,荷花與其他水生植物都長不出來,很可能是人們太常偷跑去荷花池放生導致,所以只生得出浮萍,出現了我見到的那個細細碎碎浮萍布滿池,密得連一點池水都看不到的畫面。出現這個狀況,植物園專家就會開始整治,去除浮萍,水下土壤也要翻整,讓荷花池恢復乾淨,荷花才會順利生長。
但我因為那個幻境好像從此愛上了植物園,在植物園的歐亞非各區植物中行走,松鼠有時從你面前晃過,或者進入史博館,從樓上看荷花池,我可以一個人耗上很久時間,覺得沉靜歡喜。
我讀的中學在廣州街,上學時下了公車必須行走穿過整個植物園才能到達學校。有一次我睡眠不足懵懵提著餐盒袋上學,一隻狗緊跟著我嗅著嗅著,我嚇到了。我跺腳,定住不動,故意往回走繞圈圈,反正試了各種方式,那狗還是緊跟著。後來想想,他跟的不是我,是我的餐盒,我更慌了,想到要和狗兒搶飯讓我害怕。我愈走愈不安,小跑步起來,那狗竟也跟著我跑步。壓力很大的我終於跑進了校門,奇怪那狗兒跟著我走了整個植物園,卻在校門口停住,我一直回頭望,牠竟然走了。
不只植物園,我也與植物園附近的老社區有緣,不時去那邊走動晃蕩。出了植物園,從南海路散步到牯嶺街、南昌路、寧波西街,老豆漿店、餛飩店、舊舊的襪子店、診所、五金行,還有南門市場。我生怕這附近成了時髦的文創園區,那就可恨了。
植物園對面的建中也留下了一點點我的痕跡。
我常常脫線忘了帶鑰匙出門,讀大學好幾次碰到沒課想回家睡覺,卻發現忘了帶鑰匙。有次拖了同學陪我一起坐公車到建中,想向上課中的弟弟拿鑰匙。我同學問我,知道弟弟讀哪一班嗎,要不然在那和尚學校那麼多男生怎麼找得到弟弟。我說不知道弟弟讀哪班,但我有法子找到人。
校門口的伯伯被我誠懇的表情打動,放我進建中。
我和同學順著建中的教室走廊,一樓一樓地慢慢走,東張西望,務必讓每個人都看到。我想,建中都是男生,突然出現兩個長髮姊姊走動,一定很引人注目,我弟必然會看到。
事情正如我想的那樣發生,有人驚訝向外看,有人從對面的大樓叫囂。我弟弟從教室衝出來,問我:「你怎麼會在這裡?」
「鑰匙,」我說:「我想回家但沒帶……」
我弟弟轉身進教室又衝了出來:「好了,李小姐,快走,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