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中,孔子是第一個提出「游於藝」觀念的。孔子此論,從小處說,則要求君子之人在「道、德、仁」內在修為完善的同時,要以「游於藝」來豐富自己的生命與生活,這才是「志於道」的最高完成……
一、各言其志顯個性
《論語》中的名言甚夥,俯拾即是,「吾與點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孔子為什麼要贊同曾點,歷代註家並沒有真正解釋清楚。其中疑點甚多,值得仔細再讀,梳理一番,重新詮釋。
大體而言,《論語》寫作的方式是古老的問答對話體,問者實問,答者實答,問者答者,性格各有特色,上下脈絡清楚,文氣一貫,讀時意思明白,讀後容易引申。不像《莊子》那樣,或問此言彼,虛問實答,或實問虛答,各說各話,攪得讀者一頭霧水,多方揣測,不得要領。
孔子與弟子在一起時對答時,喜歡讓弟子「盍各言爾志」。其中最有名的一則「言志對話」,出自〈公冶長〉篇,孔子與顏回、子路二大弟子,一起坐而各抒己見: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
子路曰:「願聞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三人所言,境界不同,實問實答,主旨清晰;問答之間,人物個性鮮明,躍然紙上。但見顏回平和恬淡,一副與世無爭的逍遙樣子;子路則豪邁直爽,說完了自己,還要大剌剌的反問老師一下。通篇文脈暢通,語意清楚,沒有留下任何懸念,一目了然。
二、師徒對話顧忌多
這種對話在〈先進〉篇中又出現一次,全文長達428字,是《論語》中最長的一則。但其寫法有了明顯的改變,問答之間,充滿空隙,製造了許多小說對話式的懸疑,在《論語》裡獨樹一幟,其精意要從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求之,方能得其正解。
此番侍座對談,參加的有子路(由)、曾皙(點)、冉有(求)、公西華(赤)四大弟子,主題明確,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孔門四科」中的「政事」為焦點,各自暢敘情懷。對談一開頭,孔子便親切的說:「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意思是:「別看我年紀比你們大幾日,便說話有所顧忌。你們平常居家老愛說:『沒人了解我!』現在若有人了解重用,你們將如何施展抱負?」根據孔子的教學經驗,學生有時為了迎合老師,或為了不在同儕中丟臉,問答或有言不由衷曲意迎合之處。因此事先聲明,可以毫無顧忌。可見老師對學生的回答是否「誠實」,有了顧慮。然而老師這一番公開聲明,反倒提高了學生的警覺。
依照在座人物的個性,這次當然又是個性莽撞的子路,快嘴搶答。只見他一馬當先,不假思索的「率爾」回應夫子如下: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大意是說,「給我一個中等大小的諸侯國,位於大國之間,外有強敵威脅,內有饑荒肆虐,我來治理,不出三年,可使人民有勇,且講禮義。」孔子聽了,「哂之」,也就是「撇嘴一笑」,轉而問冉有說:「求!爾何如?」冉有看見孔子對子路的回答是「撇嘴微笑」,警惕到這答案看似標準正確,但老師卻不以為然,在態度上,便不敢像子路那樣輕率托大,於是老實沉穩而保守的回答: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意思是說:「在方圓數十里地的采邑,由我治理,三年之後,能使百姓豐衣足食。至於禮樂精神文明,則要等能人來教化。」孔子聽了,不置可否,接著問公西華:
「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公西華察言觀色,愈發謹慎保守起來。他比冉求還要小心的說:「只要有差事,不敢說一定能幹好,但願意虛心學習。例如祭祀大典、外交事務之類的工作,我願穿著禮服,做個助理。」孔子聽了,依然不置可否,接著問曾子的父親曾皙說:「點!爾何如?」
三、另類回答有點怪
當時坐在一旁的曾皙,正在「鼓瑟希」,聽到孔子問話「鏗爾,舍瑟而作」。同時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於是曾皙便大方回答道: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曾點好像早就準備好一套「出格」的答案了。胸有成竹的他,試探性的回答孔子說:「我的答案與其他三人完全不同」,言外之意是:「老師你準備好喔,你可能會對我的答案不以為然!」,先為自己的答案,打預防針,免得答完了被「哂」。孔子聽了,立刻安慰他道:「這何傷之有,只不過個言其志罷了」。
於是曾點便大膽的把他的「另類」答案講了出來,大意是說,暮春時節,插秧已畢,換上新製的春天單衣,與壯丁及童子,到波平的沂水之濱去戲浴水,登祈雨的舞雩之壇去乘涼風,然後大家一起吟唱詩歌而回。夫子聽了,十分感慨的說他最讚賞點的回答: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此最終「裁決」一出,對讀者來說,可能要比曾點的「出格」更另類。然而眾弟子卻都默不作聲,好像突然受到開示,對老師的意見,心服口服,由衷贊同。連最愛反問的子路,也沒有表示不服或抗議。
照理說,四人之中,子路的回答,應該是最標準的孔門答案。因為孔子自己就在《論語》〈顏淵〉篇中說過: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路先「足食、足兵」以得「民信」,然後再使民「有勇,且知方也」,這已超過了孔子提出的基本要求。然而子路與冉有、公西華,似乎都立刻聽懂了夫子讚賞曾點的話,心悅誠服,魚貫而退,沒有任何爭辯。
四、師徒二人巧鬥智
反倒是受到老師稱讚的曾點,產生了一肚子疑問,不吐不快。於是他特意留了下來,想聽聽夫子對大家回答的評價。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孔子洞悉了曾點的心思,故意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閒閒的回應道:「這沒有什麼,只不過是大家講講自己的志向而已。」曾點聞言,並不滿意,好奇心更強了,他打開窗戶說亮話,單刀直入的問:
「夫子何哂由也?」
「哂之」原意是「不以為然的微笑」,比「微微一笑」要嚴重些,比「諷譏一笑」要輕鬆些。此笑,主要是在讓人一眼「看出」發笑者的態度,很難詮釋,歷代註家,為之束手,我認為最好解成「撇嘴一笑」。
夫子與弟子們在對答時,曾點雖然在一旁鼓瑟伴奏,但他把所有的問答,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記在心裡,反覆琢磨,思索自己的答案。他注意到,雖然孔子預先聲明,叫大家照實回答,「毋吾以也」,不要對自己顧忌保留。然卻只有子路這個沒有心眼的二愣子「率爾而對」,而其他的同學,看到子路被「哂」,所做的回答便立刻一個比一個更謹慎保守謙虛起來,生怕也被夫子「哂」到。
看似專心鼓瑟的曾點,聽了子路的回答,覺得不錯,應該是孔門正解,但是看到夫子對如此標準答案的態度,居然是「哂之」,先是大惑不解,繼而有新的體悟,改變了回答的方向,並預先向老師說明。此一「異乎三子」的「新答案」說出,果然獲得了夫子的贊同。不過,事後他得意的還想證明他當初的觀察無誤,所以趁同學都走後,特意留了下來,打破砂鍋問個明白,將老師一軍。既然是「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那為何又要「哂」子路。孔子無法再閃避此一單刀直入的問題,只好實問實答。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孔子坦言,主國政者,態度應該謙遜,不能大言不慚,毫無禮讓之心。子路這樣大話大說,有如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John Trump, 1946-),實在貽笑大方,故哂之。
曾點此問,不表示他不知夫子為何「哂」子路,只表示他想證明當初的揣測沒錯而已。他接下來的問題,更可證明他對夫子之道由淺入深的掌握,超過了他的三個同學。
在查證了子路的回答「失」在何處之後,曾點又技巧的問了夫子兩個問題:
「唯求(冉有)則非邦也與?」
「唯赤(公西華)則非邦也與?」
曾點沒有直接問夫子,冉求與公西赤的回答正不正確。照理說,孔子平日教導弟子的是諸侯邦國之治,現在問的也該是諸侯邦國之治,冉求降格以答,論的是邦國下的采邑之治,表示自己的謙虛;公西赤再降一格,論的是邦國祭祀外交之職掌,更是不敢托大。兩個人都機靈得要命,都「看」懂了老師的「哂之」。
曾點為了不讓自己打聽同學答案的心思,被孔子看出,於是把問題以「反問」的方式提出,直溯本源,表面上是問求與赤「講的是治理諸侯邦國嗎?」骨子裡則認為二人根本是答非所問,或在子路的前車之鑑下,他們沒有聽夫子的「毋吾以也」的提示,大膽直抒胸臆,反而有意取巧,曲意逢迎回答。
孔子此時也察覺了曾點提問的「心機」,於是也老神在在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了兩個「反問」,便化解了曾點黠慧的修辭問題(rhetorical question),孫悟空又如何能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可見孔子主張,為政不在地方大小,職位高低,而在態度的敬謹與禮讓。小地方、小職位做好了,當然就有方面大員之風。
可憐聰明又用盡心機的曾點,拐彎抹角,問了半天,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好往下追問。因此夫子為何贊同曾點的論點,變成了千古懸疑,有待我們嘗試進一步釐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