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初次造訪波士頓的人來說,有一條經典路線是不能錯過的,那就是起自波士頓公園的自由步道,散步時,沿路不時有穿著十八世紀服裝的男女,高喊著Freedom,讓人彷如置身在史詩劇場中。同行的朋友說:你要不要也去喊兩聲?我說:我回家練練再來……
坐上紅線列車,過了朗費羅橋,劍橋鎮就到了,我要去哈佛大學。
如果不是年輕時讀過《哈佛瑣記》,心生嚮往,我會來訪這美國的一流學府嗎?然而,我對這所大學真正的認識又是什麼?飛越大半個地球,終於來到大洋的另一端,脫離歐陸文化的起點,新英格蘭。當紅線列車行駛在朗費羅橋上,穿越有如內海的查理士河,我湧上一股莫名的感動,這種感動或許源自許久以前,年輕時的夢想。橋,以美國最重要的詩人朗費羅為名,他是美國文學的先鋒重鎮,也是文化英雄,曾寫過一首名為〈橋〉的詩,寫詩當年,還沒有這座橋,他在詩中所吟詠的,對青春與年老的感嘆,如今像他自己一樣的永恆。
上世紀的八○年代,仍是大學生的我輩,談到哈佛大學,幾乎像是談著一則神話,充滿著豔羨。剛進入大學時,校長對著新鮮人的我們大發豪語:要把學校變成東方的哈佛。美麗的願景,充滿著雄心壯志。直到畢業時,仍看不到哈佛的影子,只好翻著書攤上所販賣的《哈佛瑣記》解悶。當年的我,心下也質疑:為什麼不是劍橋大學呢?高中時,我看著電影《火戰車》,曾想,世界上如果有一所大學我最想進入的,那就是劍橋大學了。典雅莊嚴的學術殿堂,偉岸的形象,讓人肅然起敬,當時還沒有對哈佛大學的任何想像。不管如何,至少我們也有一條河流,流過學校附近,那一條大江一樣的淡水河,始終在心裡流淌。
退伍之後,遠離了夢想,來到出版《哈佛瑣記》的出版社工作,像是一種彌補。書仍繼續再版著,但版子越來越陳舊,銷售也越來越少,或許是熱度已過,也或許是書本的訊息已舊。有一天,《哈佛瑣記》的作者吳詠慧突然來電:你想利用休假去波士頓走一下嗎?我當下就說好。我從不是紅襪隊的球迷,波士頓對我來說,只有一個朝聖地。
2008年的秋天,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我抵達了波士頓劍橋鎮,開始了我短短的旅程,只停留三天。三天對有些人來說,足以改變什麼,然而,我並不知如何敲開這座聖堂。我想起了海倫.凱勒寫的〈三日光明〉,在她長期的暗室中,只卑微地渴求三日光明,去彌補失明的遺憾。而我的三天,沒寫下日記,沒有願景,只留下一些影像和美術館傳單,以及最後在哈佛合作社買的書,記錄了我曾到過這間學府,留下遊客般的足跡。
抵達的清晨,天空陰沉,看不到波士頓明豔金黃的秋景,在全然陌生的機場裡尋找著告示,終於坐上紅線列車。站牌前,發覺哈佛大學已不是列車的終點站了。我手中並沒有真正的地圖,只有舊版的《哈佛瑣記》,以為足夠了:在大學城裡,需要什麼地圖嗎?出站時,我有些迷失,找不到書中一再出現的,街角的妮妮商店,書,終究是太久以前的事。出發前,在線上訂了旅館,以為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但是縱橫交錯的街道,還是讓我拖著行李在路上找了一陣子,還好遇到一位牽著狗散步的婦人,她指引旅館所在的街道,我至今依然記得那條街,是爾文街。
我在這裡沒有熟識的朋友,只有一個人勉強說得上認識,那就是王德威教授。不過,離我和他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沒到,放好行李之後,就亂逛了起來。這間極難進入就學的學府,沒有門禁,我拿著書,對照著真實的校園,還是有種不真實感:我居然已在哈佛大學的校園裡。我其實哪裡也沒有進去,除了酷似霍格華茲的大學餐廳和哈佛大學美術館,我連威德拿圖書館也進不了,只能在外頭瞻仰那十二根聳立的仿羅馬石柱。初秋的校園,真是怡人,陽光溫煦地照耀,我坐在圖書館前的石階上,看著滿園的金黃碧綠,一邊漫想,如果我也來這裡求學,我會讀什麼呢?坐了一陣子,走下石階,在榆樹林裡穿來穿去,想像著我所認識的一些作者,在這裡求學時的青春生活。不知不覺間,走到哈佛先生的銅像前,就像所有的遊客,我也忍不住用手幫他擦了鞋子,是問候,也表示自己來過了,好像那隻不知天高地厚,闖進南天門的石猴。
如果不是王德威教授,我大概沒有機會進入以收藏善本書聞名的哈佛燕京圖書館。我以朝聖的心情走進了這棟典雅的建築,進到王老師的辦公室,這是第一次和王老師單獨閒聊,在台灣時,總是匆匆一會。王老師很忙,不斷地接待各路訪客,我造訪的那天,也有來自上海復旦大學的學者,一時熱鬧異常。因著同訪之誼,我後來也跟著這群學者一起去了市中心參觀。對於初次造訪波士頓的人來說,有一條經典路線是不能錯過的,那就是起自波士頓公園的自由步道,散步時,沿路不時有穿著十八世紀服裝的男女,高喊著Freedom,讓人彷如置身在史詩劇場中。同行的朋友說:你要不要也去喊兩聲?我說:我回家練練再來。
哈佛之行真正讓我上了一課的是參觀朗費羅的故宅。王老師曾在教職員的餐廳請我吃了一頓難忘的午餐,他同時要我也去參觀一下這位名詩人的故宅。參觀後,才發現這詩人的故宅,歷史太驚人了。在獨立戰爭之前,房子屬於一位貴族所有;獨立戰爭期間,又成了華盛頓將軍的司令部;獨立之後,過了幾十年,朗費羅的丈人買了這棟房子送給這對新人。不久,朗費羅辭去哈佛大學的教職,專心從事創作。朗費羅的詩,很能標誌美國獨立初期那種昂揚奮勵的精神,就像他自己說的:男孩的意志是風的意志,年輕人的心既深又遠。他的詩振奮著直到今天的美國人,難怪他最終成了自己所說的典型:有的詩人死了,他還活著。在你不朽的詩裡,雖然生命不再。
如果你問我對哈佛大學有什麼粗淺認識,或許是一種自由的舒展,比如說,那把手中粉筆一拋,就飄然走出教室的哲人桑塔耶拿,他那「我與陽光有約」的至理名言,激勵著遠在大洋之外,年輕時的我輩,每個從課堂上溜出去的人,口中念念有辭:我與陽光有約。然後,就往淡水河邊去了。所謂的「東方哈佛」,我們這樣實踐。在哈佛的三日,每到黃昏時,我都會走到查理士河邊,看著划船的人,在河道上競逐,像無聲的銀箭,劃開水道,充滿動靜之間的詩意張力。這樣的河邊漫步,彷彿延續著我年輕時的路徑,我想,我始終不會是學院中人,我的靈魂只有在河邊才會甦醒。
夜晚,我有時也去了酒館,在一群滿是哈佛生的酒館裡,聽著他們高亢興奮地談著也是哈佛畢業的歐巴馬,將代表民主黨競逐美國總統大位的話題,熱烈激昂,感覺著一種新時代就要來臨了,不過,終究與我無關,喝完了一杯啤酒,我還是逛回了公園街上的哈佛書店。書店裡的人不多,只有一位學者模樣的讀者,和書中描述的印象頗不同,在酒館裡爭論總統大選的人,比在書店裡的人多。我後來逛到了哈佛合作社,裡頭有一間大型書店,我原本想買一本HARVARD A to Z,帶回家好好研究一番,當成此行紀念,不知怎地,挑起旁邊一本紅皮書,How Fiction Works,作者是 JAMES WOOD。我不知道作者的背景,卻對他寫的內容有興趣,開章第一句就說:在小說這棟屋子中,有許多扇窗,卻只有二、三道門……我很好奇這些門最終通向哪裡。
然而,書的閱讀只停留在這一頁,就像我的哈佛之旅也在此結束。再一次,我坐上紅線列車,告別了哈佛。我在秋天的時候來到這裡,又在秋天的時候離開,離開的時候,我帶著對朗費羅的青春追憶,也同時懷想著獨立之初的新英格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