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駐站觀察,我有機會看見不同世代的午飯時光……午飯時光,彷彿也能辨識世代……
聯副文學遊藝場「午飯時間」小品文,由青年作家陳柏言初選47篇進入決審,再由散文家黃信恩選出10篇優勝作品,將陸續刊於聯副。(編者)
午餐吃了沒?
午餐以後,一日過半,從此進入下半場。
這麼說來有些時光易逝的感傷。午餐代表的是:剩半天了,可用的日光剩幾小時了;但另一方面,下班、放學的鐘面也近了。這一格居中空檔,有時是帶點尷尬與焦慮的。它不像早餐,食畢有一整個白晝的餘裕;亦不像晚餐,飯後有一整個黑夜的漫漫。如此,能有哪些可能?
各行各業或有不同,以我近身的醫院生活來說,這是一段拿來「填塞用」的空檔。白日各自忙,唯有午時可能得閒,因此正午常作會議用途:宣達政令、討論病例、閱讀期刊,飯、菜、文獻、新知、病情、醫務,全塞進同個縫隙裡。即使如此,很多醫護人員仍無法準時與會。對他們來說,午餐時間,從來不是一個替胃袋著想的時間。
有人說醫師吃飯不正常,但我覺得護理師更不正常。她們面對病患或家屬,位置更前線,晝夜顛倒輪著白班、小夜與大夜,即使如此,對三餐是敏銳的,因為得按三餐,飯前或飯後,注射或發藥,同時提醒看護灌食或那床該限水限鹽。她們謹記他人的按時按餐,卻少有人過問:午餐吃了沒?
不能全撤,像走單索,one by one,部分醫護循此默契,一人吃飯,飯後上陣,換人再吃。輪替,相互cover,綿密運行。這在開刀房、急診室尤為明顯。有人不免感慨,午餐時間是無感的。「能關手機嗎?能睡午覺嗎?能不吃冷掉的肉菜嗎?」一位醫護朋友對我說。
可是環顧醫院,還有一些人,三餐灌食,或者更多,五餐、六餐,定時定量定配方。或許他們才是真正對午餐時間無感的。
描寫學生時代 午飯時間為大宗
本次來稿,以描寫學生時代的午飯時間為大宗,約占九成。因此閱稿時,不免疑惑:徵文辦法是否規範了限校園書寫?又或者被徵文的引言限制了?此外,多數午飯時間在周間。周末呢?周末也是要吃午餐啊!可惜少人寫到。我能理解,相較早餐或晚餐,午餐坐落白晝之中,或許對不少人而言,這段時間自然是校園或職場屬性的,它開放給同儕或同事,而非親人。只是諸篇聚焦校園午飯時間,取材相似、情節雷同,若無特殊表現手法或事件,通篇便缺乏新意。
但欣慰的是,透過駐站觀察,我有機會看見不同世代的午飯時光:吃地瓜葉的、嚼饅頭皮的、蒸飯包的、排隊夾取營養午餐的,又或者不談吃,僅談那一小時,短暫卻足以成為回憶的三兩事,比方看布袋戲、餵豬、座位大風吹。午飯時光,彷彿也能辨識世代,有些作品所述雖非我出生的時空,讀來卻清淡可喜,像看復古片,幽幽有情味。
著重個人經驗的獨特性
由於各有各的故事,選出十篇優勝作品其實不易。我私自設定,作品必要條件為:午餐。也許不一定是食物,但文中必須能嗅出午餐或這段時光的氣味。如果把文章放在晚餐或早餐時間也能成立的話,或許就較不符期待。
此外,作為一次大眾徵文,我更期待多元、廣域的午食經驗,豐富可看性。文字本身當然不能太差,但我著重個人經驗的獨特性勝於文字技巧,期待能讀見更多未曾看見、留意、想過的午餐時光;而細節是重要的,唯有透過細節描寫,才能看出個人經驗的微紋,表現獨特專一性。值得一提的是,我不太能忍受錯字過多,300字短文,如果有5個顯而易見的錯字,實在說不過去。我想投稿前作者必須對文章慎重以待,反覆確認有無錯字是必要的。
〈五毛錢的魚丸湯〉來自一位七十多歲的長者之筆,藉魚丸湯配白飯,回憶初中這段清貧歲月。面對無主食的白飯,作者只好買魚丸,心中算計一粒魚丸配幾口飯,這種像節約用水般地節約五毛錢買來的魚丸,以菜色為早期台灣留下印記;和〈五毛錢的魚丸湯〉一樣描寫撙節午食開支的是〈追便當〉。七○年代就讀女子三專的作者,為了享有訂廿個便當送一個25元便當的優惠,決定當代訂者。統計、收錢、聯絡、彙整意見,全程自攬,甚至提便當。兩篇讀來均平穩,卻展露出生活的堅韌,平順裡亦見真情。
而台灣早期的午飯時光一定是艱苦寡歡的嗎?閱讀這批來稿,我常有如此感受,但〈管路與我〉是例外。作者寫五年級生的午飯時間,這是一段將午休割讓給布袋戲的時代,史豔文、藏鏡人……為了這些身影,守著電視,不捨返校,讀來有種「那個年代」的時間感。追憶裡沒有慨嘆貧乏,而是一種可貴且久違的知足。
回到近代的校園,〈抬便當〉讀來令人輕鬆。念音樂班的男孩,宿命般地被指定搬營養午餐。有日,過程中因嬉鬧甩盪過度,鐵盒內的芝麻包散落覆沙。通篇不從食、味著手,而是聚焦抬便當這差事,讀來深刻鮮明;可以和〈抬便當〉歸一類的是〈自由之跑〉。這篇不提午餐吃什麼,而是午餐時間可以幹什麼?雖然答案不意外:打球,但對於日午鐘響前的預備,這種搶球場前的醞釀、座位要靠後門、籃球如何滾動,以及寧願犧牲吃飯來打球,犧牲午睡來吃飯等等,是很「高中生」會做的事。或許,也可視作人生里程回憶,因為年紀稍長些,就不太可能如此復行了。
〈中山室的美女主播〉則是少有跳脫校園,將午食時光置放在軍營的篇章。當年身為見習輔導長的作者,描寫八○年代,這段等待下一梯新兵之空檔,以美女主播配飯菜的歲月,誠懇而質樸;〈瞌睡〉切取的午餐時間較不一樣,是周六放學後,也因此這頓飯不走校園風,場景來到家中,以一對祖孫為主角。這篇短文是在讀一個畫面:阿嬤睡著了,電視未關上,孫子捧碗夾菜,來到電視機前坐下。很靜,無擾,這樣的午後,睡夢與電視的平行世界,隔代彼此陪伴,互動不多,但隱藏的關愛,卻讓人安心。
若要論文字功力,〈營養不良〉大概是參賽作品中,文字最好的。「輪班的值日生不免因愛恨情仇,量化了舀勺。愛與單位成正比,恨是反比,雖不致寫下零或負數,但浮葉剩汁、斷骨缺肉更讓人心驚。」文中如此描述營養午餐打飯時光,深刻寫出一種幽微的人際互動。耐讀,具質感。
〈午時之約〉是本次作品中,既浪漫又傷感的一篇。就讀男校的作者與他,午時在側門見面,而他總是帶了兩盒便當。這幽微的默契、流轉的感應,最後卻無疾而終。算是把多數描寫校園群體生活的午食時刻,切換至兩人世界的一篇。
午食既有多人、兩人,當然也有一人。〈午食模式〉便是寫一人的午餐。作者以無人的教室當塵世的防空洞,提出與午餐獨處的理由。或許日正當中,這段空白留給自己。面對自身,切斷網絡,也是一種選擇。
午餐時間,作為一日的中場休息,在不同人生,不同世代,挨餓、飽足、寂寞、喧譁,自有自的形色。當然,如果可能,還是儘量善待自己的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