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果汁王隨叫隨到
有一年春節過後,住在隔壁巷子的王藍先生,打電話約我一起參加他與老友在敦化南路驥園餐廳的聚會,一起喝杯春酒。「大家來聚聚,我每年都這樣,人多好點菜,你先去,替我招呼著,我隨後就來。」他如此囑咐道。
餐廳距我家不遠,走路七、八分鐘可達。為了不失禮,六點鐘的餐會,我五點四十五分就到了。櫃台小姐招呼我進入包廂,《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孫如陵與《中華日報》副刊主編蔡文甫,已經赫然在座。大家一陣寒暄之後,孫如陵大聲問我:「怎麼果之沒一起來?」我還來不及解釋,站在旁邊的包廂服務小姐,立刻把話接了過去,大聲對門外喊道:「果汁快來!」喊話甫落,只見一名抱著三瓶各色果汁的小姐,走了進來,口中輕快的叫著,「來了來了,果汁來了!有柳橙、芭樂(番石榴)、蘋果!」
「這個王藍不得了!」蔡文甫側頭嘟噥著:「餐廳小姐居然個個都認識,名氣實在太大了。」此時,王藍剛好跟著服務小姐後頭,走了進來,大家見狀,都笑成了一團,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跟著我們一起,誤打誤撞的笑了。
原來王藍先生字果之,另有筆名,也是果之,結果莫名其妙成了有名的「果汁先生果汁王」,小說水彩雙全,是1915年後出生「人才紅利時代」第二梯次的要角之一。如果說,寫小說的王藍,是雙手沾滿黑色墨水的嚴肅作家「黑王藍」;那畫水彩的,就是滿臉塗抹藍色顏料的悠閒畫家「藍王藍」。
二、「黑王藍」播音出場
我第一次聽到王藍的名字,是在收音機裡,那時我十歲,還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他的成名作長篇小說《藍與黑》,剛剛由自家成立的紅藍出版社發行(1958),立刻受到了中國廣播公司的名導播崔小萍(1922-2017)的青睞,特別在晚間八點檔的黃金時段,以「小說選播:廣播劇」的方式推出,轟動一時。每當劇前報幕及音樂,餘音嫋嫋的將停未停之際,男主角以低沉沙啞的聲音,輕念小說第一卷的名句,也是該卷唯一的一句:「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就是這句話,不知感動了多少男女老少死忠聽友。
三十歲就出任導播的崔小萍,是五十年代台灣廣播界的奇才,有「廣播天后」的美稱,她所製作的周日晚間廣播劇及周一至周五的小說選播,都是風靡一時的經典節目,每當播出之時,幾乎到達全民收聽的地步。小說選播以《紅樓夢》打頭陣登場,接下來的小說,無一不是一時之選,《藍與黑》能夠播出,對王藍作品的推廣,厥功至偉。
王藍回憶說,剛到台灣,生活艱苦,連一張書桌都沒有,只好以家中的一架破舊縫紉機為寫字台,趁太太縫補衣物的空檔,每天打游擊寫作,依據在大陸時所寫就的初稿大綱,斷斷續續,一寫寫了四十二萬言。結果,書出之後,暢銷了六十年,成了反映對日抗戰的四大小說之一。此書於1977年轉由林海音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印行,印量超過百萬冊;1998年又交由九歌出版社重排精印,又印行多次至今,破了近代長篇小說的出版紀錄。此外該書還多次在中外搬上話劇舞台,改編成電影,製作成電視連續劇,名氣之大,一時無兩。
《藍與黑》出版次年,鹿橋(1919-2002)以抗戰時西南聯大為背景的小說《未央歌》(1959)在香港付梓,1967年轉由台灣商務印書館發行,五十年來,重印六十多次,也常銷不衰。《藍與黑》雖是浪漫寫實言情小說,但反共政治立場鮮明,充滿了國仇家恨大是大非敵我對抗之思。《未央歌》則是浪漫寓言言情小說,樂觀個人主義鮮明,充滿了如何安身立命的小我情愛與志業之辨。王藍1960年出版長篇小說《長夜》,描寫抗戰期間西南聯大的驚險政治惡鬥,則完全是《未央歌》的反面。1938年,梁實秋主編重慶《中央日報》副刊《平明》時,在〈編者的話〉中所揭櫫的徵稿目標:「於抗戰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截搭上去。至於空洞的『抗戰八股』,那是對誰都沒有益處的。」這種不合時宜的自由主義理想,要在抗戰過後十年,才能在台港兩地同時實現。
不過「時間距離」與「美學距離」都太近,對小說家處理與民族存亡有關的大我題材時,十分不利,主要是因為作者讀者在人事立場及意識形態上都介入太深,在評價功過上,又常糾纏不清,影響敘事態度、角度的廣度與深度,無法超然而又無我的盡情挖掘。所以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以1812年拿破崙揮兵侵俄為背景的小說《戰爭與和平》(1869),要在戰事過後五十年,才能完成。而美國大小說家克萊恩(Stephen Crane, 1871-1900)以「南北戰爭」(American Civil War, 1861-1865)為背景的《英勇紅勳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 1895),要等到內戰過後三十年,才能寫出。中國關於抗日戰爭與國共內戰的小說,則要等到四十多年後,陳忠實(1942-2016)的《白鹿原》(1993)出版,才有了初步的進展。
三、「藍王藍」粉墨登場
王藍在《藍與黑》中,處理男女愛情,穿針引線的法寶之一是「京劇」,男主角兩次戀愛,「京劇」都扮演重要催化劑。王藍本人自幼就是戲迷,韶齡便隨父母兄姊出入戲院,看楊小樓、尚和玉、李萬春、余叔岩、孟小冬……等名角的表演,七歲時還與妹妹一起粉墨登過場,留下煞有介事的劇照一幀。
京劇成了他終身的愛好,雖顛沛流離海峽兩岸而不改初衷。他喜歡閒來一人自拉自唱,在蒼涼的唱詞中自嘆自娛,或是招集三五好友夜宴聚會,大家優游輪番清唱,相互呼應抒發一過,這成了他晚年最大的安慰。
1959年,他出版小說《長夜》後,經濟情況日漸好轉,生活進入安定期,得空專心回到他的水彩畫世界,重拾他少年時代的初戀,水與彩的舊情一旦復發,創作便有如火山爆發,佳作迭出,驚動畫壇,許多雜誌都競相發表他的水彩作品。我就是在初中時的美術課中,看到他的水彩作品〈林間〉(1962),覺得色彩溫暖又沁涼,筆法含蓄而有味,非常獨特,不同一般,遂產生了追模仿效之心。
當時台灣流行華裔美籍水彩畫家曾景文(1911-2000)式的方塊留白畫法,利用水彩扁筆的特性,刻意讓筆頭分岔,簡便的畫出許多特殊又逼真效果,遙繼英國水彩的正宗傳統。然對正在寒玉堂學習筆法的我,總覺得西式水彩,用筆機械偏薄,韻味不足,畫面爽朗白亮有餘,幽深情趣則虧,不耐細品玄賞。而王藍的畫則不同,我們看他的〈維也納之晨〉(1976),以游絲之筆,畫晨霧中的電車、軌道、電線,似有若無,水融融的從夢境中,無聲浮現,又似乎轉瞬即逝,用筆簡之又簡,設色淡雅有味,深得國畫高古游絲描的韻致,充滿了詩意。
是的,王藍水彩畫的特色,就在筆簡意賅,色靜水幻,飛白點點,暗示豐繁,不題詩而詩情飽滿,不刻意而得意外之妙,與他的小說,大異其趣。
王藍的小說筆法,純屬白描敘事,少有景致刻畫,更無以景寫人映事的象徵暗示手法。四十多萬字的《藍與黑》,只在八章五十六節有一小段寫景之筆:
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往返平津道上,曾無聊地數著沿路的電線桿子;如今,那一柱一柱的電線桿與一排一排的電線,在我心目中變得奇異的美妙;天空是一大張光淨透明的藍色紙,而那一條一條的電線正如五線譜一般畫出在藍色紙上,無數的小鳥做了音符,在上面跳來跳去,譜出了令人陶醉,令人癡迷的樂章!
這段白描,筆法平常,境界通俗,對故事情節、人物個性,毫無影射,乏善可陳。不過,類似的意思,通過畫筆彩色,轉入〈維也納之晨〉一畫中,則立刻詩意充滿,情趣盈然,妙不可言,成了一張水彩傑作。可見王藍的詩意,不在文字比喻中開花,而在水彩筆法間綻放。(上)